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掙紮在這樣的漫漫長夜,不單是我,你也面臨了萬般的無奈。窗外不見星光,而且少有景致,有的只是一片幾百萬平方公里的廢墟。廢墟連年荒草蔓生,何來鶯歌燕舞,何來鳥語花香?有血腥之氣和著枯黃的氣息洶湧而來,蒼生為之艱於呼吸。怨聲載道與悲愴的輓歌,打破著夜的沉寂,輓歌中有唱不盡的怨憤和哀傷。
在狐裘蒙戎的人間地獄,我時常目不交睫,只能一邊悲憤地聆聽著大江南北的啼天哭地,一邊在不見天日中苦苦期待著天亮。這個兇惡殘暴的非人間,持續的暴力擴張已讓我們見識了太多的黑暗與猙獰。止於默哀是不夠的,"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而鳴"(約翰·多恩)。
這個血債纍纍的黑夜,雖則窮凶極惡製造著恐怖,凶悍扼殺某些鮮活的生命於有形或無形,但它永遠也扼殺不了人類社會的信念,扼殺不了起碼的常識、良知和判斷,並且最終阻擋不了國人走向光明。不要以為謊言就能掩蓋血腥,"謊言必將一敗塗地,徒喚奈何,而真相終將大白於天下"--俄國作家索爾仁尼琴在《莫要靠謊言過日子》有雲。
家破人亡後,暴政強迫我從國內媒體和網際網路上"失蹤",宛若人間蒸發,有讀者在問廖祖笙是否還活著。這其實和殺了我沒有多少分別。在"盛世"活著,昂貴著並奢侈著。幾年前,我黯然寫道:"我已望不見那片蘆葦蕩了。漁舟唱晚中,我看到篷船從江面疲憊地蕩過,夕陽已掛在樹梢。不知岸那邊的伊人,是否聽懂了岸這邊的笙簫......"
廖夢君的生命之花開得燦爛之時,並不懂得苟活於"盛世",是奢侈也是凶險,他感到"幸福",並比許多同齡人來得更加陽光,等到一個奪命電話挂來,遭到極其殘忍的殺戮,方才見識了非人間無以復加的黑暗。他的同學泣不成聲:"一定是他太優秀了,所以上天把他收走了......"他走了,不用待到成人後,再聽這滿是怨憤和哀傷的輓歌了。
B
歲月在履湯蹈火中悲憤地翻過了1095張日曆,不知不覺間,廖夢君慘烈遇害於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黃岐中學已是3週年,他16歲的花季,在那個貌似教書育人之地的魔窟中凝重地定格了,而殺人惡魔迄今逍遙法外!在這個沉痛的日子裡,我黯然悼念著國已不國的種種,悼念著我無辜被害的獨生子,同時也悼念著我自己--悼念一個廢人和活死人。
史無前例的黑暗,以令人髮指的暴行吞噬了我無辜的孩子,而後又強行把我變作了廢人和活死人。今年上半年,我僅寫了6篇短文,少言寡語至此,仍遭公權多次登門"拜訪"並嚴厲警告,甚至竟當著我家裡80多歲的老人弄得臉紅脖子粗......生命是無價的,自由是無價的,可暴政或以為用金錢就能"買斷"一個孩子的生命權和一個作家的表達權。
一起關乎公權行使、法制建設、教育公平、生存態勢、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的血腥慘案,居然黑箱操作,通過強權壓迫的方式"協商解決"了,並且告誡我不得"外泄"。但我想,歷史肯定不容絕人之後的暴行就這般"了結"。哪怕是給了我夫婦倆一座金山銀山,也代替不了正義的法槌已經敲響。有些事情,必須給歷史和人心一個該有的交待!
廖夢君慘烈遇害了,廖祖笙苟且偷生,活著和死了沒有太多的分別,不再一天天踩住暴政的痛腳,執著地念叨百姓的看病難、上學難、買房難,這個掠奪時代,也並未因此多添了一分"偉大、光榮和正確"。一個正"崛起"的非人間,日日逼良為娼、逼出人命,慘像如故......窮凶極惡的結果,不過也就是多了某種註腳,並多了怨憤的輓歌而已。
仰仗暴力一直以來就是一把雙刃劍,在傷害別人的同時,也傷害著自己。雖然說真話的代價是如此慘重,但胡佳、郭泉、劉曉波等人的因文繫獄,岳海劍的女兒被割掉半個鼻子,孫小弟的女兒遭到群毆,胡迪的女兒被毒打及威脅,孫文廣被打斷幾根肋骨,劉沙沙遭毒打,郭永豐被砍殺等等一系列暴力的行使,所收到的 "震懾"效果,不外與此。
誰曾見過祥雲款款飄動在風雨如晦裡?淋漓的鮮血,不會促人沉睡,相反催人夢醒,並讓人想到魯迅先生說過的那句話:"這回死者的遺給後來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許多東西的人相,露出那出於意料之外的陰毒的心,教給繼續戰鬥者以別種方法的戰鬥。"記得魯迅先生還曾經說過:"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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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倚賴暴力和下作掩蓋無德無能,不是解決問題的終極辦法,不會讓暴力行使者更加穩健地站在上風口,只會導致憤怒吞噬暴虐和無道,並極易導致某些不該有的輪迴。近年風起雲湧的群體性抗暴事件,說到底並非源於誰的"煽動",而正源於暴虐和無道。亂扣"煽動"的屎盆子,不但是在推卸責任,也是在對民眾智慧進行反覆低估和侮辱。
為何怨憤的輓歌四起?於右任的《亡國三惡因》曰:"民窮財盡,社會破產,國家破產。國有金,吝不與人,為他人藏。此其一。善不能舉,惡不能退,利不能興,害不能除。化善而作貪,使學而為盜。此其二。宮中、府中、夢中,此哭中、彼笑中,外人窺伺中、霄小撥弄中,國際偵探金錢運動中,一舉一動,一黜一陟,墮其術中。此其三。"
雜草叢生的地帶出現了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這本不可怕,可怕的是缺失了正視現實與反思自我的勇氣,不肯積極探索解決問題的途經,而總是以不變應萬變,將暴力和某些不齒於人類的鬼伎倆當作遮蔽社會痼疾的萬金油。以信息封鎖、思想專制等等手段掩蓋體制惰性與缺憾,在血與淚的交織中強行高唱"和諧"的歡歌,是構筑不了社會和諧的。
什麼是政治?孫中山先生說,政治是眾人之事。清朝顧炎武提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據此,我們不難得出這一判斷:哪怕卑賤若乞者若販夫,他也有發表個人看法的權利,有批評的權利,有參政議政的權利。文字上的事情,當在文字上解決,可而今的狀況是國人連清朝的匹夫都不如,只能於無聲處聽驚雷。黑暗至此,你千章萬句了又如何?
哀莫大於心死。黑夜猙獰如斯,已不是文人的苦口婆心所能救贖,又叫人如何恆久保有得了評說的熱情?"大右派"儲安平說了:"政府雖然怕我們批評,而事實上,我們現在則連批評政府的興趣也已沒有了......還有什麼話可說?說了又有什麼用處?我們替政府想一想,一個政府弄到人民連批評它的興趣也沒有了,這個政府也就夠悲哀的了!"
國家和人民不會永無止境被茫茫夜色所劫持。儘管眼前亂象叢生,但我堅信一切會從無序走向有序,只是在枯木再生的過程中,需要一些時間、契機和戮力同心罷了。當怨憤和哀傷的輓歌一如四面楚歌時,並不意味著國家和人民已淪為劫持者手中的玩偶,而正昭示著國家和人民必將走向新生。每個人都是國家的主人,絕非反動勢力膝下的奴隸!
D
為什麼"和諧盛世"淪落得猶如遠古時期一般,仍然盡見血腥暴力的循環?因為從古至今,凍土地帶壓根就沒有得到必要的進化,頑固板結在極權統治的岩層之下,鮮有公正中立的立場可言,重要決策遭到權勢集團和利益集團的聯合綁架,國家利益和人民福祉被置於小集團利益之後,於是,體制性的壓迫與羞辱廣泛存在,對立和衝突從未間斷。
這片土地至今慣於玩兵黷武,另一深層原因,乃受到馬克思主義異端邪說長期和大面積的荼毒。當局將馬克思奉若神明,可在馬克思的眼裡,"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對國家的定義竟然是"階級統治和階級壓迫的工具,是一個階級鎮壓另一個階級的暴力工具。儘管國家也管理一些公共的社會事務,但其目的是維護統治階級的根本利益"!
於是從流氓進化到紳士的過程,是如此的緩慢:江山是搶來的;各種社會制度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衍生的;處理社會事務時,毛手毛腳慣了,往往一不小心就受到了馬克思暴力理論根深蒂固的影響,除了"耍狠",就不知道還能再幹些什麼了......有什麼樣的社會制度,就會有什麼樣的社會形態,罪惡制度公然殘害中國人民已是長達60年。
要構建非對抗性的社會,在中國任重道遠,不僅需要脫去散發了幾千年惡臭的專制長袍,把權力的野獸關進籠子,還需要花大力氣肅清暴力教父馬克思在中國大地遍灑的流毒。馬克思的暴力理論,乃世界恐怖主義的助產婆,它助產著國家恐怖主義,也助產、加劇著人類社會的對立與衝突。共產主義恐怖統治在任何時期,都沒有成為人類的福音。
一個國家要從無序走向有序,實現脫胎換骨的有效轉型,會有一個漸進的過程,越是對立和衝突加劇,越是來不得簡單粗暴,來不得自甘墮落和破罐子破摔。然而令人心寒齒冷的是,而今的社會管理層似乎不覺這一淺顯的道理,往往鳳狂龍躁,公共理性與公共責任感也十分淡薄。倘使真存"心存百姓苦、濟救天下難"之心,世道又何至於此呢?
出家人瞭然作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鐘,而今的公權卻常常是連"晨鐘暮鼓"也省去了,面對各種嚴重侵犯人權的罪惡,形同殭屍,不管,或是不敢管,甚至與罪惡沆瀣一氣。有些政客則鳥聲獸心,骨子裡倚重的仍然是下作和暴力,留給其悔過的時間實質無多,若依然故我,不但生前將遭人腹誹、怨憤,只怕死後也將被人以某種方式無盡鞭屍!
E
3年了,整整3年了!廖夢君的冤魂還是沒有得到該有的救贖。殘殺他的惡魔在公權力的庇護下,不但繼續逍遙法外,而且有"人民政府"扛著"資助"的破旗,抱著大捆的人民幣賣力為凶手令人髮指的暴行買單。與此同時,一個作家的表達權被暴政公然持續剝奪。在這3年裡,我夫婦倆見識了公權力一次次的粉墨登場,一次次的軟硬兼施......
幾個斯文敗類而已,何來如此背景?種種跡象表明,廖夢君慘烈遇害事件非比尋常,幕後隱藏著粗大的掩蓋罪惡的鏈條,沒有一股執掌了重權的反動勢力在背後一路操盤,這起人神共憤的惡性事件不可能被硬性操作成這樣。那幾個絕人之後的狂徒,以及在我夫婦倆面前粉墨登場的各路人馬,遠遠談不上主角--主角在牽扯著他們參與犯罪而已。
廖夢君慘烈遇害事件這般水深霧大,在天亮前冤魂得到救贖的概率極低,但並不說明這起血腥慘案就此已真正"了結",國家和人民一定會有掙脫黑暗的那一天,我還是堅信哪怕他們比這殘暴上十倍百倍,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那些把屠刀指向無辜婦孺的反動勢力,最終也逃脫不了人類的清算。這片土地上的所有冤魂,必有告慰之日和含笑之日!
3年了,整整3年了!夜色一如既往漆黑一團,不但籠罩著我的家庭和人生,也籠罩著大江南北千千萬萬個的家庭和人生,這夜色其實已經籠罩了中國60 年!君兒啊,在你的冤魂面前,爸爸、媽媽還能對你說些什麼呢?遙在天國的你,當也看到了千年未見之亂世的萬千慘像,到處是泣麟悲鳳,到處是怨憤和哀傷的輓歌,國破至此,何況是家破啊。
君兒啊,請你在天國也同樣堅信:正義在中國不會死絕,總有雲淡風輕之時,你殷紅的鮮血沒有白流,你的在天之靈必將得到該有的告慰!夜色會隱退,人民不用再匐伏於暴政的腳下,為著獲得生存要件和享有天賦人權,而乞哀告憐,而付出血的代價,孩子們也都能背著書包歡快走進校園......你的在天之靈,一定可以看到這一令人欣慰的景象!
而今天,君兒啊,我和你母親除了給你帶來了清淚和白花,能帶來的也還只有無數個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廖夢君同學,我們不會忘記你!"這句話的後面,不但寄託著黎民的無限哀思,也記錄著人間地獄的無邊黑暗。你短暫的人生足跡後面,留下的既有相同的血淚,也有新形式納粹抹不去的猙獰和恥辱!
寫於2009年7月16日廖夢君慘烈遇害於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黃岐中學三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