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記憶裡沒有確切的時間,抗日戰爭時期就說"打鬼子那會";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的時候,就說土改的時候;至於1958年,1959年,1960年,三年的飢荒歲月都被奶奶統稱為"60年的時候",只要一說到那三年的時光,開場白總是:
"我在60年的時候......"只要聽到這幾個字,奶奶就拉開了她對往昔的記憶碎片。
那一年春,榆錢剛剛在枝頭綻出新綠,凍結了一冬的大地開始復甦了。枯瘦的農村婦女開始提著破荊條筐漫山遍野地去找尋可食的野菜,有的則爬到榆樹上捋剛冒出芽兒的榆錢兒,去柳樹下採柳葉兒......奶奶的家裡也斷了炊好幾天了,爺爺身體不舒服,吃不得野菜湯和粘粘的榆錢葉,一吃就吐,奶奶見他餓得全身浮腫氣喘吁吁了,想去七里地以外的娘家再拿點米面來(奶奶的娘家當時當地算是個富足的大家庭,用奶奶的話說是:家裡養有七八頭高頭大馬,僱用了十幾個工人),可爺爺總是不讓。最後奶奶實在看不下去了,偷偷地去了趟娘家,可當奶奶挎著一籃米面滿頭大汗回來的時候,爺爺已經走了!留下了四個哇哇哭的孩子,大的十幾歲,最小的只有五歲。家裡窮,沒錢給爺爺制棺材,就用一個高梁桔桿編的席子把爺爺卷在了裡面,就那樣草草掩埋了,因為爺爺近一米九的個子,所以腳還露在外面......奶奶每每說到這裡,總是一段沉思。也許他在想去世了五十年的爺爺在那邊過得好嗎?有房子住了嗎?爺爺去世後,奶奶一人承擔起了撫養四個孩子的重任,為了孩子,奶奶沒有改嫁,在那樣飢荒的年代,一個女人帶著四個孩子,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
爺爺走後,奶奶的擔子重了,家裡更窮了。生產隊的人看見誰家的煙囪冒煙,就把誰家的小鍋沒收了。每人每天的口糧是二兩芋頭干。姑奶勸奶奶把大姑和小姑的口糧留給兩個男孩--父親和大伯。奶奶狠狠地瞪了她,跺了一下腳。說:大姐,你這樣說的不對,男孩是人,女孩就不是人了?把兩女孩的這幾頓口糧留給男孩,兩女孩子餓死後還不是一樣領不到口糧麼,這樣做不是白白餓死了兩個女孩嗎?圖了什麼?值得嗎?......奶奶娓娓地敘說著她的故事,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她的骨子裡不存在,在她的眼裡,每個孩子都是娘的心頭肉啊。只有她有一口氣在,就決不會偏袒任何一個孩子。
那一年秋的一天,家裡三天沒開鍋了,飢餓讓奶奶的幾個孩子無力呻吟著,瘦骨嶙峋的身子並排橫躺在木板床上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隨時都會去了天國一樣。村子裡也是每天都傳來誰誰家的孩子餓死的消息。生產隊每人每天發的二兩芋頭干根本哄不飽任何人的肚子......奶奶心裏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看著可憐的孩子,淚在眼睛打著轉,然後又迅速強行止了回去。這樣下去不行!得想辦法出去偷點東西回來!奶奶在心裏暗暗下著決心!村西頭的生產隊田地裡有剛收割下來的紅豆,奶奶就決定今晚趁著看管人員回食堂吃飯的空兒偷點回來!天還沒黑,奶奶先關上房門,趴在小小的窗戶內看夕陽漸漸從西天邊隱退,直到西天邊的絳紅色漸漸變成了鉛灰色,夜色降臨了。村頭的喇叭通知同志們回去吃飯的消息一響,奶奶便打開門,迅速地往頭上包上一塊深藍色的方巾,圍上她的黑土布圍裙,像英雄即要奔赴戰場一樣,踩著落葉悄悄地出了村子。秋風吹得落葉沙沙地響,半空中的黃葉在秋風中打著寒顫,秋的寒意在夜晚尤其明顯了。奶奶不由地向袖籠裡縮了縮手,一種很強大的責任心和使命感讓奶奶的腳下如生風一般,很快奶奶就進了田地邊上的一個小溝渠內,奶奶蹲在裡面喘著粗氣,四下觀望等待機會。小溝渠內早已乾涸,枯黃的茅草很濃很密,可以想像出夏天它們是多麼的繁茂而富有生命力,白色的茅草纓子,隨風拂起,像朝著奶奶緩緩走來的一群小白鵝。田野裡一片空曠,收割後的莊稼茬靜靜地矗立著,遠處的幾座墳塋像一個個黑影子似的趴在地上。偶有老鼠從收割後的桔桿下作作索索地探出頭來,然後"倏"地一溜煙地鑽進另一叢桔桿下不見了。奶奶貓著腰,屏住氣息進入了紅豆田地,藉著月色,兩手飛快地翻動著堆在地上的一小捆一小摁的紅豆桔,把摘到的了紅豆莢迅速塞進自己圍裙上的大口袋裡。奶奶的圍裙上的大口袋是奶奶特製的,專門是為了出去摘東西方便,不用像提籃子或帶蛇皮袋那樣惹眼,萬一碰到生產隊的看管人員還會被沒收,拷問。東西得到了手,帶著外殼,奶奶不敢立馬拿回家去,就坐在村頭的一大片蘆葦地裡趁著西斜的月色把紅豆的殼全剝光了,撿乾淨了,帶回家,立馬就在磨上磨碎了,燒糊糊給孩子們喝。
在那樣的年月,好像除了莊稼不怎麼長以外,野草,蘆葦,小灌木叢都長得可茂盛了。每年的夏天村前村後都被高高的綠色簇擁著,低矮的農房,亦或是生產隊裡那高大的青磚砌的千人食堂都被綠色所淹沒。田野裡的荒草總是高過莊稼,到了秋天便是衰草連天,枯葉紛飛的淒慘景象。那片蘆葦亦是如此,有七八畝地的方圓,密密匝匝,深處陰陰鬱鬱的,偶爾有貓頭鷹的淒厲叫聲,讓人毛骨悚然,還有一些不明的叫聲,像一個垂死的人在掙紮著哀嚎。都說裡面鬧鬼,在蘆葦叢的深處有一小片池塘,池塘面積不大,據說裡面很深。傳說中池塘裡有水鬼,如果有人迷了方向不小心走到了池塘邊上,會不知不覺地像有人牽引著似的向水中走去,然後在塘的中心一點點沉下去,直到最後的一小撮頭髮飄在水面上最後消失,水面上只留有一個圓形的波紋,逐漸蕩漾開來,一切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周邊人家的死嬰兒也常常丟在這裡--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奶奶當時也很害怕,脊背透著涼氣,額頭上滲些汗珠,手不由地也哆嗦起來,但為了活命,想到幾個孩子可憐又眼巴巴地眼神,哪還顧得了那麼多啊......奶奶每次都說得津津有味,帶著勝利者的語氣,長舒了一口氣......每次聽到這裡,我的腦中總會浮現出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一大片的枯黃的蘆葦蕩裡穿著深藍色的土布衣服,腦後挽著一個小髻,被風吹得蓬亂的劉海的奶奶,坐在那裡焦急緊張而又恐懼無助地剝著紅豆的情景。風呼啦啦地吹著耷拉下來的蘆葦葉,奶奶捋了捋頭髮,吸了一口氣,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她一定能夠把幾個孩子養活、帶大!
那個飢荒的年代裡,奶奶的七八個親人先後都永遠地離開了她去了另一個世界。村子裡的上千口人最後只剩下了二百多口。餓殍遍野的景象,慘不忍睹。有的全家餓死,連個掩埋收屍的人都沒有。在那樣的歲月裡,人人都是面若菜色的,飢餓的,瘦骨嶙峋的,目光幾近呆滯的,人們連站都站不穩,誰還能有力氣去挖坑埋屍呢?飢餓,讓人,睜著腥紅的眼睛吃起了屍體......
因為爺爺的前車之鑒,奶奶在六十六歲過壽的那天,就讓父親和大伯共同出資訂的棺材拉了回來。奶奶笑著說,這是我在那邊的房子,我能活到現在,是福氣,就不能像你爺爺那樣死後就用高梁桔桿編的席子草草捲了。如今,奶奶的那副棺材放在奶奶的老屋裡已經放了二十多年了,我真的希望就這麼一直空放下去,讓奶奶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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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奶奶,歲月刻在臉上的滄桑更重了,銀白的頭髮更稀疏了,背也更駝了,經常拄著拐棍蹣跚著從村子一頭到另一頭。停頓,駐足,凝視,像似在找尋著什麼。她總是這樣說,我是在鍛練鍛練身體,走累了,歇息歇息......
村頭的那大片的蘆葦叢早已經不存在了。那在蘆葦叢中剝紅豆的情景一定深深地印在奶奶的記憶裡了吧。那餓殍遍野的靈魂是否都得到安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