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孟津縣王鐸書法館,此館複製了現存所有王鐸書法石刻。
孟津老城一帶,過去有一句口頭語:"這又不是吃王鐸家舍飯,何必用大碗!"據孟津文史研究者韓仲民先生介紹,這個"典故"源於明末王鐸在家鄉賑災的故事。明朝末年,正是多事之秋,天災人禍頻仍,孟津一帶也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災難:黃河決口、冰雪成災、旱澇成災,幾次大的災荒爆發時,死亡人數眾多,甚至發生易子而食的悲劇。王鐸或因家事,或因政治失意,時常回家鄉小住,有一年他趕上了大災荒,說服官府開倉放糧,又動用自己的關係在陜甘等地勸募糧食,順黃河運到孟津,在自家門前開設粥場,施舍給飢民每人每天一頓粥以救不死。誰知附近各縣來的飢民太多,每人每天只能輪上吃一碗,王鐸只得定了規矩:只准用碗盛,不能用盆端。於是,飢民想法在土窯燒制一種粗瓦碗,容量特大,可又確實是碗不是盆,如此就能多喝一些粥。因此有了這句口頭語。
王鐸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有較強的社會責任感,他雖在京城任職,卻來自社會下層,深知民眾疾苦,對明末的賦稅之重感同身受。加上他出仕前後的師友,如喬允升、呂維祺、孫承宗等都是東林名士,受他們影響,王鐸表現出鮮明的東林風範,在朝堂之上剛直不阿、耿介敢言,因此幾度險些大禍臨頭,也因此數度政壇失意。
人到中年之後,王鐸的家庭也一次次出現變故,他的兩個女兒同年夭折,父母在動亂中先後去世,凡此種種,使他感受到深重的家國之痛。而這些強烈的人生感悟,可能是一個偉大藝術家所必須經受和擁有的。誠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誠所謂"人書俱老",一個書法家僅僅擁有技巧是不夠的,還需要很長的時間讓這些技巧彼此糅合,需要豐富的人生感悟,讓這些技巧與書家的精神世界充分糅合。
宦海沉浮人書俱老
王鐸在明朝為官約20年,形象和名聲相當不錯,與他降清後的聲名狼藉不可同日而語。在此期間,他彈劾權貴、直言勸君,面對"廷杖"大禍坦然不懼,表現得忠誠耿介,為此多次政壇失意,宦海沉浮。而這一切,都與東林黨有著密切的關係。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副有名的對聯,是東林黨創始者、無錫人顧憲成所撰。顧憲成以無錫東林書院為舞臺,議論朝政,褒貶大臣,朝中不少官員與他們互通聲氣、遙相呼應,由此形成重要的政治勢力,被稱為"東林黨"。
王鐸入仕前後,魏忠賢得勢,形成"閹黨"集團,與東林黨針尖對麥芒,逐漸形成生死之爭。在這場政治鬥爭中,王鐸立場鮮明地傾向於東林黨人,這跟他出仕前後的社會交往有關。孟津人喬允升曾賞識、提攜過王鐸,他就是著名的東林黨人,"閹黨"曾編造《東林點將錄》,將著名東林黨人分別加以《水滸》一百單八將的綽號,喬允升就被冠以"天牢星病關索"。
王鐸考取進士時,喬允升已離鄉返京出任刑部左侍郎,後升任刑部尚書,他對王鐸的政治取向有著巨大的影響。他的師友圈子裡,也多有東林黨人,如曾任南京兵部尚書的新安縣人呂維祺,與王鐸相互敬重、賞識,結為兒女親家;河南籍的著名學者孫承宗,身為大學士、兵部尚書,對王鐸青眼有加,曾為他的《擬山園初集》撰寫《敘王覺斯太史初集》;此外,王鐸的同事、朋友文震孟、陳仁錫、黃道周、倪元璐、黃錦、鄭之玄等都有著鮮明的東林黨人立場。
明天啟六年(1626年)正月,魏忠賢授意纂修《三朝要典》,以總結"閹黨"在政治鬥爭中的勝利,為自己樹碑立傳。王鐸時任翰林院檢討,按照崗位職責,正應參加《三朝要典》的編纂,但王鐸卻與同僚黃錦、鄭之玄相約,一同拒絕了這項工作,令魏忠賢大失顏面,他們也因此上了"閹黨"的黑名單。
此後數年,各種矛盾日益激化,外有後金崛起,內有白蓮教起義,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起義,整個明王朝風雨飄搖。在那個悲劇時代,王鐸注定要飽經憂患,歷盡磨難。他被提拔起來後,因與首輔溫體仁政見不合,自請外調南京翰林院。數年後,他被調回北京,先後出任少詹事、詹事、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這年,滿洲皇太極再次發動大規模入侵,明朝軍隊接連受挫,而李自成、張獻忠的軍隊也聲勢浩大。此時,兵部尚書楊嗣昌主張與清議和,得到崇禎的支持,卻遭到眾多大臣的反對。王鐸的好友黃道周上疏論辯,批駁主和派主張,惹惱了崇禎,被廷杖八十,貶官六秩。僅僅19天後,王鐸挺身而出,上疏"言邊不可撫,事關宗社,為禍甚大,懍懍數千言"。楊嗣昌大為惱怒,要求同樣廷杖處罰。
廷杖之刑,非死即重傷,消息傳出,一家老小都為王鐸擔心流淚,而王鐸卻神態自若,毫不畏懼。所幸此時崇禎已看出議和並不是辦法,因此不了了之。幾天後,王鐸給崇禎上課,講《中庸》時論及時事,王鐸將自己瞭解的真實情況坦誠相告,"力言加派,賦外加賦。白骨滿野,敲骨吸髓,民不堪命。有司驅民為賊,室家離散,天下大亂,致太平無日"。大概話說得太直接,崇禎大怒,痛斥他講課跑題。"鐸惶懼,俯伏案前待罪",崇禎雖然沒有降罪,卻從此冷落了王鐸。失意的王鐸兩度"乞歸省親",返回孟津故里。
如果說仕途上王鐸還能選擇剛直不阿,那麼生活卻帶給他太多的無奈。那個時代,戰亂迅速蔓延,洛陽一帶多次被起義軍攻打,他和全家不得不四處避難,長達六年。其間王鐸一次次忍受喪失親人之痛,他的父母、結髮妻子、一個妹妹、四個子女先後死去。他的家鄉孟津曾數度爆發飢荒,他不得不賣字換糧活命。
身處這樣的歲月,他的精神世界動盪不已,書法成為他宣泄內心世界最為得心應手的方式,他不再亦步亦趨地學仿古人,手中之筆為情感所驅使,奔騰舒捲,不能自已,"每書,當於譚兵說劍,時或不平感慨,十指下發出意氣,輒有椎晉鄙之狀"。當此之際,他佳作頻出,最值得一提的,是《贈張抱一行書卷》、《贈張抱一草書卷》。這兩件傑作創作於1642年,是王鐸流落懷州(今焦作)時,受到地方官張抱一的照顧,書贈給他的。其書骨格剛健奇偉,體魄險絕,點畫布局,已入自由自在的境界。在失意、戰亂、困頓的異鄉,王鐸創造出驚世駭俗的長篇巨作,達到藝術上的升華。
這一年,王鐸51歲,他書法的這種蛻變,被稱為"五十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