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羅克雕像,現存於北京宋莊美術館(作者:鄭敏)
在中國,40多歲以上的人,大概都知道家庭出身意味著什麼。在那些年月,誰如果輪上一個"黑五類"的爸爸,誰就淪為"狗崽子",不但升學、招工、當兵、提幹沒份,隨時還要受到人格上的污辱。甚至去醫院,也要問家庭出身,出身不好,有病也沒有治療的資格。然而,也就是那個時期,有一個青年工人,寫了一篇文章,戳穿了"血統論"的荒謬,發出了人與人生而平等的吶喊,他就是遇羅克。他為數以千萬計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們說出了心裏話,得到了無數讀者的共鳴。然而,他的獨立思想不能見容於那個黑暗的時代,就在七十年代的第一個寒冷的春天,一顆專制的子彈,奪去了他年僅27歲的生命。遇羅克只是堅持自己的獨立思想,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自由與平等的抗爭史上,他用鮮血寫下了悲壯而光輝的一頁。30多年歲月並沒有封塵遇羅克思想的光華。
遇羅克雕像上的題字
遇羅克是誰
遇羅克(1942年--1970年3月5日),北京人,父親是水利工程師,曾留日學習,回國後從事工商業。1957年父母均被打成"右派",因此品學兼優的他高中畢業後不被准許進入大學。1966年7月寫作《出身論》,在1967年1月18日《中學文革報》第1期上刊載,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1968年1月1日,遇羅克被捕。1970年3月5日,以"企圖暗殺毛主席"的"現行反革命罪"等莫須有罪名被判處死刑。年僅27歲。1979年11月 21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告遇羅克無罪。
因言獲罪
一九四九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上宣布"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可是誰想得到神州大地出現了比西方的種族歧視和印度的種姓制度更黑暗的人權歧視現象。數以千萬計的青少年從一出生就注定不能享受與其他同齡人同等的權利,因為他們的父輩或祖輩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壞份子和右派,他們天生就沒有資格和別人一樣去升學、參軍和就業。
年7月至9月,紅衛兵響應毛澤東"造反有理"的號召,高呼"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口號,揮舞銅頭皮帶殺向全社會。在中國血流遍地、哭聲震天的時候,遇羅克拍案而起,公開發表了長篇論文《出身論》,對反人權的血統論進行了猛烈的批判。文章一問世,就贏得千百萬人的強烈支持。全國各地,地方中央,都引起了強烈反響。
《中學文革報》因《出身論》而在各種小報中脫穎而出,一時火爆京城。據《中學文革報》的直接創辦者牟志京回憶:"有一次隨同去賣報,三輪車被圍得層層不窮,無數的手伸過來,我的手向前一伸,便被塞滿大把的鈔票,那拿起報紙一送,邊不知被誰扯去,根本說不上找錢。......"而且,很快就風行全國,"我們只好用三輪車自己去郵局去郵袋,平均每天的來信就有幾千封。"
遇羅克沒有想到一篇《出身論》影響這大,全國各地那多感人肺腑的來信,常使他讀著流淚。"我永遠忘不了,有姐妹倆哭著找到我們,一再說:‘收下我們吧!哪怕整天給你們端水掃地都願意。'為了他們,值得死。"
最後,中央也被驚動,1967年4月13日,中央文革重要成員戚本禹點名批評《出身論》和《中學文革報》,從而為其自由言論的時期畫上了句號。
《出身論》集中體現了遇羅克的思維特點:一、全文邏輯嚴密,層次清晰,環環相扣,論辯有力;二、文章旁徵博引,表現了作者淵博的學識和多知識的融會貫通;三、如此嚴肅的政論文章,卻有多處出現了幽默風趣的話,如:"他們自稱‘自來紅',殊不知‘自來紅'只是一種餡子糟透了的月餅而已。"--當時北京有種月餅叫"自來紅"。又如:"久而久之,不但糟蹋了千里馬,就連普通馬也要變成‘狗崽子'了。"這是遇羅克的一貫性格,後來被捕入獄,他仍忘不了隨時開玩笑,甚至戲弄獄長。幽默既是他達觀的表現,又是他睿智的反映。
在那個狂熱,甚至可稱瘋狂的年代,遇羅克保持著少有的清醒和理智。他將唯出身論與"美國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羅、日本的賤民等種姓制度"相比,再次舉起"平等"大旗,在《出身論》的結尾,他充滿激情地號召:"一切受壓抑的革命青年,起來勇敢戰鬥吧!"
慷慨就義
遇羅克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也意識到自己的宿命。他進監獄後對難友說:"何為不朽?不朽在於引起後人的共鳴。"他深知為真理而獻身的代價,但其中並不包括自己的尊嚴。他說:"假如我也挨鬥,我一定要記住兩件事:一、死不低頭;二、開始堅強最後還堅強。"
牢房裡有個名叫張郎郎的幹部子弟,很佩服遇羅克的才學和膽識,問他:"你為一篇《出身論》去死,值得嗎?"遇回答:"值得。"他對張說:"你過去一直生活優越......對家庭出身問題沒有體會。而我幾次高考,成績優異,都沒有考上。像我這樣的並不是一兩個啊。可以說,從我們能奮鬥的那天起,就是被社會歧視的。你不瞭解我們這些人的社會地位和心情。"
遇羅克熱愛生活。他在牢房裡幫助過許多人,跟難友一道回憶《中國古詩集》,從屈原的《漁父》到譚嗣同的《絕命詩》,差不多有三五百首。遇羅克還背熟了《橘中秘》、《梅花譜》等棋譜,能跟別人下盲棋。他也留戀生命,他故意說跟大名鼎鼎的反周恩來組織"五一六"有關係,讓當局白費力氣四處調查,為自己翻案爭得了一段長時間。遇羅克在法庭上懇切提出:"希望政府能將某些材料核實一下,聽聽我個人的申訴。"但這個起碼的要求也被拒絕了。
審訊當局向遇羅克宣布將被處決的消息,問他最後還有什麼話要轉達給家人時,他挖苦地說:"我想要一枝牙膏",把主審氣得臉色發青。在臨刑前夜,遇羅克跟死囚牢裡的難友們"舉辦"了一次特殊的"晚會",各自在單人牢房裡,唱起了自己喜愛的歌,有合唱也有獨唱,唱了整整一夜,互道珍重,說了許多勉勵的話。
遇羅克生前最惦念的是外婆。年近七十的外婆操勞一生把他們從小帶大,遇羅克很怕她聽到自己的噩耗受不了打擊。在遇羅克的遺物裡有件嶄新的白背心,自一九五七年以來,遇家家境貧寒,羅克從沒穿過好衣服。他在獄中穿的背心已破爛不堪,就寫信讓家裡人買件新的。等母親把買好的新背心帶給他時,他已知道自己要告別人世了,決定把新背心留給弟弟穿,自己穿著一身舊衣慷慨赴死。
歷史不該忘卻
在《遇羅克遺作與回憶》的序言中,徐友漁先生把思想者分成兩類:"思想家可以分為兩類,一種人提出複雜、精深,甚至高度抽象、晦澀的理論,另一種人則在是非顛倒、指鹿為馬的朦昧和謊言時代道出常識般的真理。"遇羅克正是第二種的典型。如果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待《出身論》等一系列文章,裡面所講的都是常識。無論在那個時代以前,還是在那個時代以後,資本家已經可以加入共產黨的今天,《出身論》所追求的,都只是常識層面的平等。然而,當我們把這篇文章還原到當時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出身論》的鋒芒,一下子如錐置囊中,其銳畢現。
那是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時代。在短短的數十年中,發生了中華民族歷史上最醜陋的一幕,接著就像惡夢一樣消失,不留一點記憶的痕跡。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一流的學者聽從一個政治權威的指揮棒咬住他們的恩師、朋友胡適一個勁的往這個名字上吐口水?為什麼會有人理直氣壯地論證中國古代的清官比貪官還要壞?為什麼大學生、中學生寫起文章來那麼惡狠狠血淋淋,做起事來那麼慘無人道?更不可思議的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樣荒謬絕倫的觀念,居然像瘟疫一樣傳遍中華大地,把"出身不好"的人們當作魚肉放到刀俎上。那是一個仇恨的時代,每一種發言都是那麼咬牙切齒,不把對方置於死地決不罷休。清華附中紅衛兵寫宣揚血統論的《無產階級的階級路線萬歲》便有這樣的話:"我們要正告你們,如果你們死不悔改,反動到底,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我們要像父兄一樣,把刻骨的階級仇恨凝聚到刺刀尖上,挑出你們的五臟六腑,那你們就活該倒霉!"這群紅衛兵不但這樣說了,而且也確實這樣做了。遇羅克在《"聯動"的騷亂說明瞭什麼》一文中為我們保存了一筆珍貴的史料,其中記載了北京六中學生如何殺死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的19歲學生王光華。這群比法西斯暴徒更加凶殘的學生持各種凶器,群毆王光華三十分鐘,一個暴徒邊踢打王的頭部和頸部,邊惡狠狠地叫:"觸及觸及你的靈魂。"王光華第一次被打個半死,不久又再一次被毒打,終於活活被打死了。今天的人們,很難相信這樣殘忍的暴徒居然僅僅是中學生。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遇羅克以一篇《出身論》,開始向"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的血統論發出猛烈的一炮。
在不把常識當常識看待的時代,常識的表達具有極大的摧毀力,同時,常識的表達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遇羅克應該可以預見,作為一個追求平等的鬥士,在不平等的社會,不平等的時代中爭取平等,是何等的危險!他在1968年8月26號的日記中就寫下:"假如我也挨鬥,我一定要記住兩件事:一、死不低頭;二、開始堅強最後還堅強。"這幾乎是他對自己的激勵,同時也成為他未來生命的寫照。他踐履了自己的諾言,在真理的祭壇上,他獻上了熱淚、熱血,乃至生命。
真正的英雄,絕不是那些把功名建立在萬千朽骨之上的大將,也不是一時呼風喚雨的舵手,也不是那些在故紙堆與新紙堆裡窮經皓首,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師,而是那些在個人與社會,異端與正統的對抗中,被徹底打倒,甚至被送上斷頭臺,而終於至死不渝地堅持自己的理想、信念,以最寶貴的生命去祭奠他們的理想、信念,從而最大限度地凸現其悲壯地主體價值,最大程度地提升他的主體精神的人。遇羅克正是這樣的英雄人物。英雄永遠以精神意義為標準而與世俗成敗標準無關。在沒有人的時代,遇羅克在追求做一個真正的人的路上被打倒了,他以個體生命去換取做一個大寫的人的資格,於是他成了時代的英雄!
然而在今天,這樣的英雄,連同那段血跡未乾的歷史,卻早已湮沒在塵囂日上之中,湮沒在歌舞昇平之中。批判《出身論》與受過《出身論》的鼓舞的人們,至今不過五六十歲的年紀,然而我們都把《出身論》和它的作者忘卻了。在"文革"中折磨人、批鬥人,與被折磨、被批鬥的人們都還活著,但是我們都把這段歷史忽略了。彷彿那只是誤吃了某種癲狂藥物的發作,藥性過後就一切太平了。年輕一代所受的教育,沒有這一幕歷史;他們看得見的傳媒,沒有這方面的內容。假使現在向大中學生調查"遇羅克"這樣一個怪名字,肯定至少有八九成的人聞所未聞。連回憶都沒有,因而一切困惑、痛苦便在遺忘中輕鬆化解,更不要說什麼研究,反思,乃至懺悔!屬於現在正活著,正春風得意著或者顛沛流離著的我的父輩們的歷史,在我們這一代眼裡卻已經如遠去的神話了。
我們無權對新一代關上通向民族記憶的大門。過去,那些沒有文字的民族,尚且能夠以說唱的形式,把祖先的英雄故事口口相傳,告訴後代,歷百代千年而不絕;如今我們有了文字,有了廣播、電影、電視、電腦網路,已經跨入信息社會,當代英雄的故事怎麼反倒連一代也傳不下去了呢?遇羅克、王申酉、張志新、林昭、劉文輝、李九蓮,還有太多太多被歷史敲碎了夢想,因理想而獻祭了生命的人,他們是平凡的人們中的一員,而他們所要的,就只是做一個真正的"人",與別人平等的人,可以說出自己想說的話的人,就被無聲地虐殺了。我們的腳下,是否還踏著三十多年前遇羅克們的血與淚,這青色的綠草下面,是否覆蓋著三十多年前的骸骨,與三十多年不肯散去的冤魂?我們該如何面對歷史?
面對"文革"那一段歷史,我們確實應該懺悔,然而,沒有回憶的懺悔是可笑的。首先必須是回憶,只有回憶,才有歷史。忘卻歷史,歷史的悲劇還會以另外一種方式重演。在那個瘋狂的時代裡,一定還有一批像遇羅克一樣清醒、獨立地思考著我們民族的命運,追求著自由、平等,而後在那個魑魅魍魎的時代裡被折磨、迫害,以至被歷史忘卻的人。遇羅克、顧准這些終於浮上水面的英雄們的思想,是我們今天思考的堅實起點。這個民族遭遇了太多歷史的懲罰,為遺忘歷史付出過太大的代價。今天,不要忘卻"文革",不要忘卻遇羅克們,但願不是一個過於茫遠的希望。
来源:讀者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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