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可以寫一下澳洲的小故事?如果沒有收到他們三位的來信,我本來可以寫得很順暢,可是,看了他們的信,我反而不知道是否該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了。因為這個在澳洲根本不算什麼事的故事,聽在我同胞的耳中,不但對他們沒有幫助,甚至會增加他們的傷感。我不想大夥像何院士那樣喊出:誰讓你不幸生在中國?我也不想另外一批人衝我叫嚷:老楊頭挾洋自重......
今天打開網際網路,看到一則來自博客的新聞:武漢大學知名教授張在元病危期間遭校方解聘,將獨自面對醫療和生活費用......網友們一如既往地義憤填膺。我打開信箱,果然,又有幾位讀者給我發來了"命題作文":楊老師,你應該呼籲一下;老楊,你想見死不救?老楊頭,你現在離民眾越來越遠了!......
回顧一下最近的博文,看上去確實有脫離民眾之嫌,好像一直在高談闊論民主、法治和自由,然而,自己不懂得追求民主、法治和自由的人,誰又能夠真正幫到他們?算了,不講大道理,我還是講故事吧。
沒想到,在澳洲當殘疾人這麼幸運
朋友是新移民澳洲的大陸人,剛到一澳洲公司上班不久。有一天說起她所在公司雇佣了一個智力有些缺陷的工作人員,我們談了起來。我知道按照這些國家的一些規定(或者不成文的規定),僱用工作人員達到一定數量時,就會聘用一些"身體不方便"(西方對"殘疾人"的叫法)的人,政府會在稅收等各方面給僱用這些人員的公司優惠。朋友說,國家對公司有什麼優惠她不清楚,但公司雇佣這位智力有缺陷的澳洲人只需出一半工資是事實--
只出一半工資?那不是歧視?我打斷她問。
另外一半由政府福利部門出。朋友告訴我。
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說,朋友又說,對於公司,損失並不大,反正我們公司也需要一位負責收發信件的專職人員,這位智力有問題的僱員雖然和常人不一樣,但生活還可以自理,收發信件,以及交辦的事情也基本可以完成。
這個故事就這麼簡單,但並沒有結束。朋友意猶未盡,對我說,一開始和一位"弱智"一起工作,以為會不習慣,可是沒有想到,有這樣一位需要照顧的人在公司工作,全體上下都對他小心呵護,弄得很溫馨的,也在無形中提高了公司的凝聚力和士氣。
她的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他工作能勝任嗎?總有一些不一樣的地方吧?
她說,基本上沒有大的區別,就是有大的區別,也被我們所有的人一起填平了。不過,有一次,公司收到一個快遞到樓下的箱子,他搬上來了。第二天他說腰有些疼,公司領導很緊張,問長問短,可能還給他父母打了電話。但他最後說沒事了,大家也就不再議論。可當天下午,澳洲政府福利署就派了兩個公務員到公司來,他們對那位僱員進行了簡單的檢查,隨後交代公司老闆:今後超過一定重量的箱子,不能讓他搬!
朋友學社會福利署官員的口氣,聽得我心頭一顫,因為這口氣太霸道,在我的國家,只有警察才會用這種口氣,而在這裡,竟然是命令一個公司的老闆如何善待一位殘疾員工!
我正在想這事,朋友又說了一件事,這位智力有缺陷的員工畢竟還是腦袋裡缺了一根弦,例如,他為了錯開上班高峰期,竟然提前一個小時到達公司。當然公司也有和他一樣趕早上班的員工,但並不像他一樣每天都提前一個小時。這件事又被公司知道了,報告了政府福利部門。結果政府竟然又派了兩個公務員來到公司,兩位公務員好像秘密警察一樣,把公司檢查了一遍(檢查這裡的環境和所有設備是否對一位孤身的殘疾人造成威脅)。檢查完畢,可能沒發現什麼隱患,於是開始做他的工作,循循善誘地告訴他,不用那麼早上班,這裡早上沒有人,要是身體突然不舒服,沒有人幫助你,怎麼辦?上班準時就可以了,如果真遲到了,請一個假就可以了......
故事到這裡應該結束了,可我卻意猶未盡。其實,這只是一個在澳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事件,如果我把它當故事到處講的話,人家一定會認為我是弱智。可就是這麼一個"弱智"的故事,卻讓我聽得津津有味,並莫名的感動。
當然,如果你細心的話,這個故事已經不再是關於澳洲公司如何僱用殘疾人的,而是兩個來自大陸的中國人如何就這樣一個普通的故事進行交流,那表情、那語氣,以及那種心情--才真正夠得上是一個精彩的"故事"。
當然,這個故事的高潮也不是出現在故事中,而是出現在故事結束後的幾分鐘,當那位講故事的朋友突然嘆息了一聲,說了這樣一句話:沒想到,在澳洲當殘疾人這麼幸運......
我在國外最屈辱的一次經歷......
我曾經給大家講過我在美國很風光的一段日子(《我曾經是最牛的憤青 》),但我一定沒有告訴你我遭受的種種曲折,甚至屈辱吧?現在告訴一個對我影響很大的一件小事。
那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底,我們有一個活動,到佛及利亞的諾福克海軍基地(?)參觀最先經的航空母艦和洛杉磯型核子潛艇。參訪後我和一位美國的律師(我一直懷疑他為中情局做事)以及日本防衛廳情報處的日本人一起聊天,當時大家都在談經濟危機,黃金升值。我順口說,真的啊,太好了,我有十幾兩黃金......
我的話音剛落,他們兩位就同時住嘴,他們互相對視了一下,又看向我,那眼神--就是再不敏感的人,也應該看出是混雜著驚訝、不解和鄙視的,何況是敏銳如我?
我能夠感覺他們為什麼聽說我買了十幾兩黃金的時候面露鄙視,但直到後來,我和那位日本朋友更熟了之後,才得到了證實。作為一名愛國的憤青,我在其他方面都能夠為中國據理力爭,努力做到和這些比我年紀大不少的美國和日本人平起平坐。但我卻無法提高中國的人均GDP,也不能改變中國人在他們面前窮困潦倒的印象。這些是不爭的事實。你窮了,再怎麼吹牛,再怎麼憤怒,人家還是看不起你。
所以,我的自尊心讓我在他們面前時不能顯出窮酸相,也是當時我認為自己愛國的一種表現。而這一點對於我卻並不困難。和絕大多數大陸出來的中國人不同的是,在我到美國之前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我被政府派到香港的中資公司工作,領導考慮到我年輕人花錢厲害,好像給我的工資標準一直是按照香港人給的。記得大陸工資只有幾百元的時候,我就拿到一萬多元一個月了(又不必像香港人一樣買房子),所以,那些年下來,我就有了一些積蓄。這些積蓄讓我初到美國的時候,可以"耀武揚威",為國爭光,例如那個日本防衛廳的情報官買什麼車,我就買比他好一點的......
可是,我卻沒有意識到,在剛剛互相認識的前幾個月,他們是對我有看法的,畢竟我比他們年輕很多,才三十出頭,又是從人均GDP 和非洲大多國家例如安哥拉一個級別的中國大陸過來的公務員。在美國和日本,這個年紀和級別的公務員,生活是相對比較窮的。
他們的懷疑終於在黃金那件事上暴露出來,十幾兩黃金並沒有多少錢,可是,買來作為備用的投資,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後來,當我多次和他們溝通後,他們總算明白了,原來我算是大陸公務員裡比較特殊的一個,因為我拿資本主義發達地區的(香港)的工資。
後來,那位日本情報官和一位臺灣人都直言不諱的告訴我,如果我沒有向他們解釋的話,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認定我是大陸出來的貪官污吏的。他們說,中國大陸的貪官污吏越來越多......
說來慚愧,畢業之後我一直在涉外單位工作,彷彿是一個象牙塔,還真對中國的現實不太瞭解,他們口中的貪官污吏越來越多,竟然把我也誤認為是貪官污吏,讓我很吃驚。後來,當我不在總是自以為代表中國像一個好鬥的公雞向全世界叫板的時候,當我更多地關注中國民眾的情況的時候,當我一想到那次人家鄙視我的眼光,我的臉,還會發燙髮紅......
其實,和很多生活在海外的中國人一樣,我遇到過很多不愉快,例如歧視、不公,白手起家的艱難,以及不能習慣外國生活等等,但最讓我刻骨銘心的反而是那件不起眼的小事--那種蔑視我也順帶蔑視了我的國家的眼神,讓我至今感覺到如此的屈辱。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了,有一種"富裕",不但讓你臉上無光,甚至會讓你的國家蒙受屈辱。
致富光榮,但有一種"富裕"卻讓中國蒙羞!
兩個故事都講完了,我順手寫來,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把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故事為何放在同一篇文章裡?
實事求是的說,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我們的人均GDP根本無法和澳大利亞相比。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大家討論到中國的殘疾人以及武大教授生病的事時,我講澳洲殘疾人如何得到妥善的照顧是不太恰當的,甚至像有些我的晚輩憤青們所指責的:老楊頭別有用心。
可是,我們也確實看到或者感覺到:中國強大了。我們不但有核子武器,還有航天火箭,我們的軍威無人能敵,我們的國際影響越來越大......這都是好現象,但如果"好現象"始終無法顯示在人均GDP上,或者普通老百姓只是在國家強大的光環下"被富裕"了的話,那問題就嚴重了。
每次回國和中國的一群精英在一起,都讓我跌破眼鏡,他們左看右看,總是覺得西方低估了我們的人均GDP,你看,我們生活得像非洲人嗎?中國像安哥拉嗎?他們卻從來不從另外一個角度算一筆帳:當人均GDP不變的時候,你的富裕就是他人的窮困;國家的強大,就是老百姓的弱小。
前一段時間武漢大學還出了一個新聞,副校長等一幫人貪污腐敗、收受賄賂,據說金額巨大,所以不能不動了。我倒想請大家算一筆帳:那次貪污腐敗中流失的納稅人的錢能否維持一個垂死教授的醫療費用?
顯然是綽綽有餘的。那麼,我再問你:武漢大學有幾個教授得了這種張在元先生那種怪病,需要那麼多錢維繫生命?當然不會太多,應該不會有第二個吧。而如果我再追問一句:武漢大學只有被抓的副校長是貪污犯嗎?只有他貪污了納稅人和國家的錢嗎?我想,你都不屑於回答我的問題吧,你笑了。因為我們誰都清楚一個真理:現在幾乎是無官不貪!
舉上面的例子我想說什麼?我想說,武漢大學按照合同解雇那位生病的教授也許不違反法律,但當我們民眾心裏都知道國家不是沒有錢,而是有錢,卻一再被武大副校長這種人貪污腐敗了,同時卻眼睜睜地看著一位知名的老教授因為生病被解雇也許最終將落得無錢治療的時候--網友們能不憤怒嗎?
一個國家要強大,總要有人先富起來,可是總不能一直靠巧取豪奪、貪污腐敗、搜刮民脂民膏吧?我們一直在攻擊資本主義國家殘酷剝削、沒有人情味,可是你到典型的資本主義國家澳洲去看一下,看一下人家的殘疾人是怎麼生活的?看一下有多少人無錢看病?我們以前集中幾億人一起攻擊的那些邪惡現象,想不到今天竟然一古腦地跑到我們自己的土地上......
這些年,一邊是看不起病等死的人,殘疾人在大街小巷乞討,一邊是國家的公務員們貪污的金額屢創新高;人民的公僕們腰纏萬貫到世界各地旅遊,一擲千金;世界各地最昂貴的豪宅都被一個人均GDP比人家少幾十倍的國家的高幹子弟和達官貴人們搶購了......這樣的事總讓我想起自己的那段經歷,我心裏就直犯嘀咕,不知道這些人是否知道,有一種致富等同於犯罪,有一種富裕,是國家的恥辱?
楊恆均 2009-11-19
(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