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運動開展後,學生大顯身手,批鬥校長老師、破「四舊」、抄家、燒書……農民也積極投身運動,且鬥爭對象更多,批鬥公社、大隊、生產隊幹部,以及地、富、反、壞等「牛鬼蛇神」,運動開展得轟轟烈烈,鄉鎮村莊,到處都在開批鬥會,狠抓階級鬥爭。
運動開始不久,農村便與城市一樣,出現了造反組織。起初的鬥爭對象,是地、富、反、壞,即所謂「四類分子」。最常用的鬥爭方式,是捆綁、吊打、罰跪。早在大躍進、大飢荒時期,一些公社與大隊、生產隊幹部,就用這些手段整治社員,農民對這一套熟悉得很。有的人似乎受過專門訓練,手法十分嫻熟。
我幾次看過那種令人發悚的場面:捆人者抬起腳,從背後照被捆者的腿彎上狠踹一腿,被捆者當即被踹得跪倒在地,捆人者雙用一根麻繩,從他的頸後勒過,再從其手臂下繞過來,在他的胳膊上迅速纏繞幾圈,然後將繩頭交叉一系,用膝蓋頂著他的脊背,猛力繫緊繩索,被捆者的雙臂,便被緊捆在背後。若是繩子繞得低於其肘部,且系得較松,被捆者尚能忍受,若繩子繞得高,再勒得緊,使其雙臂幾乎併攏在後背,被捆者就會痛得慘叫倒下。他一倒下,捆人者便狠踢他幾腳,說他裝佯,喝令他起來,或是抓著繩子將其提起。他一提繩子,被捆者又是一聲慘叫。被這樣捆過的人,鬆綁後胳膊要痛上好多天,連端飯碗都困難。
「階級敵人」在被批鬥時,仍要遭到種種折磨摧殘。通常是罰跪。若是僅跪在地上還好,遇上心腸歹毒的造反派,還要在地上撒些碎碗碴,令其跪在上面,使其膝如刀刺。有時,跪者的背後站著兩個漢子,用手揪著他的頭髮,令其把頭抬起,或是一隻腳站在他的小腿上,用力踩踏,使其如受古代一種名為「夾棍」的酷刑。
有時是吊著鬥。農村的草房,其人字形屋架下,有一道橫木,這道橫木,便成了吊打人的設施。主持批鬥者令人用兩根繩分別捆起被批鬥者的手腕,把繩子從橫木上甩過來,由兩個漢子抓著,用力一拉,被批鬥者便雙腳懸空。有的人則是用細麻繩紮緊被批鬥者的兩個大拇指,吊於橫木上,令被吊者痛不欲生。還有一種吊法,稱之為「坐飛機」。說到「坐飛機」,人們通常認為是把被批鬥者的兩臂用力向後抬起,令其低下頭去,呈飛機狀。季羨林先生的回憶錄中,說他為在挨批鬥時適應坐飛機的姿勢,且增強「耐力」,曾在陽台上練習「坐飛機」,其姿勢也是如此。鄉村的「坐飛機」,比城市更加形象:用兩根繩把被批鬥者雙手分別捆起,再用一根繩將其雙腳捆上,捆手的繩甩過屋架下的橫木,捆腳的繩從一根屋樑上穿過來,行刑者喝著號子,抓捆手繩的人向兩個方向斜拉,抓捆腳繩的人向下直拉,被批鬥的人便兩臂展開,雙腳後翹,吊在半空,像一架正在飛行的飛機。
僅是罰跪、吊起,還算輕的,批鬥時無不遭到毆打、侮辱,或是拳打腳踢,或是棍擊棒搗,或是用鞋底扇耳光,或是用繩子抽打,或是往其臉上吐唾沫濃痰……總之,怎麼殘酷狠毒都不過分,打死人也不用償命。有的人別出心裁,將盛著屎尿的小桶,掛在被批鬥者的脖子上,令其聞臭,光聞臭還不行,又往桶裡扔石頭,濺得他滿臉屎尿。
四類分子批鬥過了,便開始批鬥幹部。於是許多公社、大隊、生產隊幹部遭了殃。隨著運動的深入,城市的鬥爭方式迅速普及到農村,除了捆吊、罰跪、打罵,又增加了掛牌子、戴高帽遊街游鄉等鬥爭手段。古代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場時,背後都插著一個牌子,上書罪犯姓名,並打一紅叉,這一方法也被學用,不過是直接將牌子的木柄插在衣領裡,有的人脊背被木柄插爛,後腦杓頭皮被木牌磨破,睡覺時只能側著身。有的人用幾十斤重的鐵板,繫上一根細鐵絲,掛在被批鬥者的脖子上,細鐵絲直勒進肉裡,痛如刀割,沈重的鐵板,墜得他直不起腰,不用按頭,他也要「低頭認罪」。有的人令被批鬥者扛一根百餘斤重的大爐條,他稍一晃動,便要挨打。
四類分子、社隊幹部被鬥過了,運動正值高潮,戰鬥正未有窮期,革命造反派豈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紛紛尋找批鬥對象,以擴大戰果,於是一些發過幾句牢騷、說過一句錯話、幹過一件錯事,或平時有對頭的貧下中農,也遭了殃。
當時,我尚未到黃泥鋪插隊務農,一部分時間呆在學校,一部分時部呆在總鋪家中。醫院所在的街東街西兩個生產隊,幾乎天天晚上開大會,生產隊裡開大會,可不是什麼「訴苦把冤升」,而是在斗人。會場設在街邊,靠牆並排擺著兩張八仙桌,算是「主席臺」,桌上放著兩盞桅燈,「主席臺」後面坐著運動積極份子,或造反派頭目,社員呈半月形,在「主席臺」前或站或坐,主持人宣布批鬥會開始,被批鬥的人便被押了上來。不過這兩個生產隊還算文明,未對被批鬥者捆綁打罵。
他們鬥過了「牛鬼蛇神」、隊幹部,便開始斗普通社員。
社員蘆某,30來歲,平時愛胡扯,在地裡幹活時,他與婦女開玩笑說:「我跟你講講話,心裏都快活,我要是摸你一把,心裏就像夏天吃了涼西瓜。」被拉到會場批鬥,罪狀是「一學《毛選》就打瞌睡,見到女人就來精神,大白天耍流氓,調戲侮辱婦女。」又有人說他「侮辱貧下中農」,因為那婦女是貧農成分。其實,生產隊干農活時,男女在一起胡扯嬉鬧、婦女幾人聯手,把男人的褲子扒掉,乃是尋常事。蘆某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當然不服,辯解道:「說我一學《毛選》就打瞌睡,這我承認,我聽不懂嘛。說我侮辱貧下中農,沒有道理,我家也是貧農成分!」批鬥者便斥他狡辯,說他是「貧下中農隊伍裡的敗類」。蘆某臉上有麻子,批鬥者又叫他「撒泡尿照照鏡子」,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後來革命派又畫了一些漫畫,貼在街邊牆上,漫畫上畫一人捧著毛著,做朗讀狀,蘆某垂著頭打呼嚕,又畫他見了女人,口水直淌,搞得蘆某沒臉見人。
社員陳某子女多,生活困難,一個兒子又有慢性病,他販賣了幾趟雞鴨,掙了點錢,給兒子治病,於是被拉到會上批鬥,罪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搞投機倒把」。陳某申辯,說他賣雞鴨不容易,天不亮就起身,半夜才能到家,一天要跑幾十里地,還要像做賊似的,偷偷摸摸,以防被人沒收。批鬥者說他:「得了便宜還賣乖,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隊裡誰來搞生產?」陳某說:「我工分也沒少掙,不信你們看看我的工分本。」批鬥者又說他「搞投機倒把玩命,干隊裡的活磨佯工。」革委會成立後,陳某被戴上「投機倒把分子」帽子,管制勞動。……
農村的造反派成員,不像學生那麼單純,有的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此類人被稱之為「高級社員」),這些人多是干將、打手;有的是想藉此出風頭,想鬧個幹部噹噹;有的是運動以前挨過幹部的整,運動一來,藉機報復;有的與他人有矛盾,吃過別人的虧,藉機泄私憤;有的則是宗族之間互鬥多年,早有仇恨,借運動之機,以報宿仇……總之,大多懷著個人目的,去整別人。有的人勢大,整了別人,沒人敢呲呲牙縫;有的人則整過別人,轉眼之間又被人整。
《鄉村三十年》一書,在《動亂中的農村》一節中,對我家鄉文革時期的農村,有如下記載:
長塘大隊趙街小隊趙得柱講:「王崇仁在縣裡揭縣委的蓋子時還是小組長、積極份子,回到臨淮就戴高帽子遊街。姚彎大隊的周為閑講:」表叔從紅心公社來,7個幹部戴高帽子遊街,插牌子,頭皮都插爛掉了。」(《縣委常委會議記錄》,1966年9月23日)
官塘公社光華大隊綁打了不少群眾,有的遭到審訊逼供,有的被抄家封門,有的被迫外出「跑反」。陳西生產隊貧下中農被綁打罰跪的有4戶5人,抄家的2戶,先後出外「跑反」的有8戶11人,佔總戶數的60%。(工作情況《第十一期》,1967年1月)
關、押、打幹部一直沒有解決,批鬥要「坐飛機」、「聞屎」。(《四干會議記錄》1967年2月22日)
總鋪區共有:公社書記9人,走掉的6人;區委書記2人,走掉的2人;社長5人,走掉的4人;區干4人,走掉的3人;一般幹部2人,走掉的1人;共計22人,走掉的16人。(《四干會議記錄》,1967年2月25日)
亂揪亂鬥大隊、生產隊幹部。據明陵公社不完全統計,新提任的大隊和生產隊一級的幹部118人,有23人被鬥,並遊街示眾。劉府公社郭大巷大隊新擔任的4個大隊一級幹部,全部被斗、罰跪、戴高帽子遊街。(《「四清」地區反攻倒算簡報》,1967年3月15日)
當時的縣委,把運動引起的混亂,歸罪於「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分子,鄉村幹部為了不挨批鬥,躲避他鄉,是為了破壞運動;農民因怕挨鬥,或因莊稼受災而逃荒處出,則是受五類分子的煽動,也是要破壞運動。《鄉村三十年》記載:「黨內一小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決不甘心他們的失敗,他們還要作垂死的掙扎,……他們為了對農村文化大革命施加壓力,竟在備耕生產的緊張時刻,撒手不管,躺倒不干。加之去年旱災嚴重,留種不足,生活存在暫時的困難,農村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為了達到破壞生產,破壞文化大革命的目的,竟然煽動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大批外流。(《縣委文件》,1967年2月26日)」
總之,「走資派」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上的人,五類分子是「階級敵人」,無論是農業欠收,百姓飢饉,還是社會混亂,人人自危,其根源,都是因為他們在「搞破壞」。其實,真正搞破壞的人究竟是誰?誰也不知道,也不敢深想,即使知道了,也沒人敢說。
我到黃泥鋪插隊務農時,「文革」運動正值高潮,當時,縣及公社、大隊革委會已經成立,開批判大會,是革委會的重要工作之一。一些頭目,幾天不鬥人,便得革命工作沒有干好,便覺得冷清寂寞,所謂「與人鬥,其樂無窮」,開批判會,對他們來說,不但是革命任務,也是莫大的享受。
批判大會的地點,大多設在小學操場。由公社革委會召開的批判大會,被批鬥的人較多,都從各大隊押來,有時重點批鬥一二人,也要令一幫「牛鬼蛇神」陪鬥。操場的東面,有一個土石砌起的大檯子,供開會或演出之用。開批判大會時,台上立起幾根毛竹,扯著大幅會標,上有「批判某某某大會」的大字。廣播站的人事先在臺側裝好播音設備,在毛竹上掛起高音喇叭。台上靠後擺著一排桌子,公社幹部端坐其後。臺後牆上,掛著大幅毛主席像。會場上紅旗招展,可容納上千人的操場,擠滿了革命群眾。與學生們召開的批判會不同的是,會場上週圍,站著不少持槍的民兵,比那些只能揮拳頭、耍皮帶的學生威武得多,這些持槍民兵,為批判大會增添了騰騰殺氣。
批判會開始,由主持人高喝:「把某某分子押上來!」那些「某某分子」,便被民兵用槍押上臺來(有時是由群專隊員用紅棍子押上臺)。他們有時是被繩捆索綁,有時是胸前掛著牌子,牌子上寫著其人的姓名,照例要打上紅叉。主持人先是喝令「某某分子」們「向毛主席請罪」,「某某分子」們剛轉過身,他們身後的民兵,便照他們的腿彎狠踹一腳,他們便咕嗵跪下。等他們口中唸唸有詞地請完了罪,主持人便喝令他們面向會場跪下。隨後是運動積極份子宣讀批判稿,聲音高亢,咄咄逼人,說的雖是家鄉土話,但其氣勢、其韻味,卻頗似廣播裡的大批判腔。積極份子讀上一段,便有嗓音宏亮的人帶領群眾喊口號,先是喊「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然後是喊「打倒某某分子某某」、「某某不投降,就叫他滅亡」,會場上的群眾,跟著振臂高呼,吼聲如雷。
有的人被批鬥,心中不服,雖被強迫跪倒,仍腰桿挺直,昂首挺胸,主持人便喝道:「某某還不老老實實低頭認罪!」民兵便以槍托往他的脊樑上猛砸,令其彎腰低頭。有的人被槍托砸倒在地,爬不起來,又被民兵抓著雙臂拎起來,喝令其跪好。批鬥期間,主持人又喝令他們交待自己的罪行,誰若說話聲音低了點,或「避重就輕」,交待得不如革命派的意,也要慘遭毒打。
大隊召開的批判大會,聲勢雖沒那麼浩大,也有數百人參加,與會者都是各生產隊的黨團員、運動積極份子,其中青壯年居多。運動時期,一些大隊的民兵營長,稱王稱霸,勢炎最熾,因為他們手裡有槍,槍桿子裡面,不僅可以出政權,而且可以出威信、出威風。我們大隊的民兵營長馬某,長相不惡,說話常帶微笑,對同志「像春天般的溫暖」,但他卻是個運動健將,整起人來「像冬天般冷酷無情」。他愛開批判會,隔三岔五要找幾個人斗鬥,會場也設在小學操場。
每年入冬,農民稍閑,大隊要組織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而開批判會的次數,也隨之增多。馬營長召開批判會,命宣傳隊的人事先寫好批判稿,選幾個嗓音好的男女演員,在會上宣讀,又命女演員帶領群眾高呼口號。程式固定,頗似演戲。批判會結束後,又要押著被批鬥的人遊街,與會者排成隊伍,尾隨其後。我當時也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混工分,不得不跟著遊行。運動開展兩年餘,我父親屢遭批鬥,我看著那些被批鬥者遭到侮辱毒打,便想到父親,參加遊行,也覺得不是滋味,因此我總是落在隊伍的後面,別人舉手喊口號時,我也跟著舉手,但我的嘴卻保持沉默,那亂七八糟的口號,令我深感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