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進入另一個黑暗和無知的時代——專訪《最愚蠢的一代》作者馬克·鮑爾萊因
美國埃默裡大學的英語教授馬克·鮑爾萊因寫了《最愚蠢的一代》,就得罪了8700萬美國年輕人。
在書中,他提出一個讓美國教育界困惑不已的問題:在整個人類歷史上,知識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過:圖書館、博物館、大學、歷史頻道、維基百科、《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一切都在你的滑鼠下,但我們沒有看到年輕人,至少是美國年輕人,包括高中生和大學生,在歷史知識、公民意識、閱讀成績、國際競爭力方面的提高。為什麼?
「因為他們把時間都花在了社交網站、IM和手機簡訊上了。」在接受本刊記者採訪時,鮑爾萊因說。
馬克·鮑爾萊因(Mark Bauerlein)對Facebook尤其深惡痛絕。尼爾森的調查數據顯示,年輕人最常去的10個網站中,9個是社交網站,「一個人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明白每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99%的事情對於別人而言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將這樣的罪名完全歸結到數字技術身上,是否過於粗暴和簡單化呢?
「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年輕人需要在自己的生命中保留一個空間,可以與歷史、與藝術、與公民理念相遇。」鮑爾萊因說,「如果他們24小時膩在一起,這點要求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三聯生活週刊:老一代人鄙視新一代人很正常,但很少會用到「愚蠢」這個詞,您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帶有侮辱性的詞來形容美國的年輕一代呢?
鮑爾萊因:我知道這個詞很刻薄。我的書出版前,我妻子勸我換一個,但我說「不」,我必須用「愚蠢」這個詞,就因為它的攻擊性,就因為它侮辱了8700萬美國年輕人。我是一名老師,我的目的不是批評,而是想讓他們變得更聰明、更淵博。很多老師不願意冒犯年輕人的文化,因為他們不願被稱作「老古董」,但很多時候,玉不琢不成器,如果一個年輕人讀了這本書以後感覺受了侮辱,這是好事,說明他們在思考,想為自己辯護,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也在學習。我希望的是,每個年輕人都足夠生氣,來證明我是錯的。你不知道我希望自己是錯的,我渴望每一個負面的評價,這就是我選擇「愚蠢」這個詞的用意。
三聯生活週刊:「愚蠢」到底是指什麼?
鮑爾萊因:「愚蠢」並不是指這一代人的智力有什麼問題,而是在於他們有最好的機會和資源成為最聰明、最博學的一代,卻沒有善加利用,反而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三聯生活週刊:您的指責有根據嗎?
鮑爾萊因:我可以給你一些數據:今天,55%的美國高中生一週花在作業上的時間不超過1小時,大學生則每週少於10小時;1/3的年輕人(18—24歲)不知道美國副總統是誰;52%的學生以為美國在「二戰」中的盟友是德國、日本或義大利,而不是蘇聯。這樣的例子我還可以給出許多,數據來自美國教育部、人口調查局、全國工商業聯合會、全國藝術基金會……都是權威機構。有一些調查是我自己在美國教育部時親自負責的。並非我誇大其詞,美國年輕人的無知程度超出你的想像。
三聯生活週刊:您認為,這是一個全球現象,還是就美國如此?
鮑爾萊因:我認為是全球性的,只不過美國的情況更嚴重。因為年輕人的日子過得太舒服了,他們不需要工作,有很多自由時間、很多朋友,最重要的是,他們的零花錢比誰都多——每週100多美元。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政府執政了200多年,他們從來不用擔心軍事政變,不用擔心敵國侵略,不用擔心健康危機。他們為什麼要關心外面的世界?為什麼要關心中東發生了什麼?朝鮮發生了什麼?他們關心的是派對、遊戲、籃球明星,在Facebook上給朋友發照片。
這一切聽起來好像很負面,但事實上,我喜歡年輕人,我希望他們長大。我希望他們瞭解歷史、政治、藝術,瞭解他們的公民權利,瞭解他們的政府的運作。
三聯生活週刊:您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如果當時有網際網路,您覺得自己會和今天的年輕人不一樣嗎?
鮑爾萊因:哦,我會和他們一樣。15歲的時候,我就是一個白痴。這不是他們的錯,只是這些工具太誘人,太好玩了,讓一個15歲的孩子難以拒絕。
這是年輕人的本性,正是構建自己身份的年齡,他們思考性、死亡,他們孤獨、害怕,他們必須尋找同盟,他們必須穩固自己,通過模仿別人。
他們需要社交,而數字工具前所未有地強化了這種需求。比如,一個15歲的孩子一個月發了5000條簡訊,父母說,夠了,你太費錢了,他們沒收了他的手機。對父母來說,這不過是個玩具,但對那個孩子來說,卻是「你毀了我的生活」。
15歲的時候,我也上學,和朋友聊天、打籃球,但晚餐的時候,我會回家,會一個人做作業。一天裡至少有一段時間,我不是和15歲的人待在一起,而是獨自一人,讀書、思考,或者和父母在一起,聽他們談話,關於外面的世界,關於政治、金錢,或者看電視新聞,聽克朗凱特談「越戰」。
但現在,有了網際網路,年輕人幾乎每時每刻都膩在一起,晚上22點鐘還在聊天、分享照片、發簡訊。他們沒有分開的時候,這才是問題所在。
你知道「同輩壓力」(Peer Pressure)嗎?就是朋友之間要做同樣的事情,說同樣的話,穿同樣的衣服,遵循同樣的規則。
你知道一個18歲的男生為什麼要上Facebook嗎?因為他的朋友上了。你知道16歲的女孩為什麼要在肩膀上文身嗎?因為她的朋友文了。你知道,如果一個年輕人沒有博客,沒有Facebook賬號,會面對怎樣的壓力嗎?
一個17歲的年輕人,最害怕的是什麼?被別的17歲隔離。對他們來說,沒有比孤立更糟糕的感覺,這就是青春期的本質。這就是為什麼他們要花這麼多的時間在一起。
一項調查顯示,美國年輕人平均每週要發2272條簡訊。為什麼?因為他們的社交生活是多變的,也許一節課上完,就發現自己收到了分手簡訊。你能相信嗎?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通過簡訊分手。所以,他們沒法坐在椅子上,安靜地讀一本小說,他們必須隨時查看朋友們在做什麼,否則就精神緊張,無法集中。很多年輕人並不喜歡這樣,他們厭倦了,但不能出來。因為一旦出來,就失去了社交生活。所以,他們需要老人們的聲音,告訴他們,這個世界上還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否則,他們永遠是孩子,永遠不長大。
悲哀的是,當他們30歲的時候,一定會追悔莫及。他們會想,為什麼在高中時代,我不學學歷史呢?為什麼不在我可以純粹讀書的時候好好讀書呢?現在一切都太晚了。老婆、孩子、柴米油鹽、生活的種種壓力,我再也不可能讀小說了,我看看電視就上床睡了。一切都結束了,這是很悲哀的。
三聯生活週刊:您理解年輕人嗎?
鮑爾萊因:不理解。我年輕過,也愚蠢過,但現在年輕人的很多東西,我完全不明白。我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對自己的照片那麼著迷,我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要寫一個關於自己的博客。
三聯生活週刊:也有人認為,博客和社交網路促進了另一種形式的書寫和交流能力?
鮑爾萊因:社交網路的交流僅僅發生在年輕人之間,所以它很難讓你有什麼進步,更好的詞語、新奇的句法、機智的風格、複雜的想法……它只讓你保持在青春期水平。
我一直認為,信息的加速度一定會帶來內容的膚淺化,很多時候,更多的交流意味著更少的意義。
三聯生活週刊:有沒有可能是年輕人的學習方式改變了,而您不理解這種變化而已?
鮑爾萊因:也許吧。技術在改變,行為在改變,學習方式在改變,而我陷在舊的思維方式裡,這是有可能的。不過,我還沒聽說過有這方面的研究。事實上,我不認為這樣的研究能有任何結果。因為在數字時代,無論技術,還是人的行為,都變化太快了,你根本來不及圍繞它展開研究。為了研究一種行為及其影響,你必須有一段持續的時間可以進行研究,你要設計方案、申請資金、組織研究、蒐集收據,至少要兩三年的時間,當你的研究結果出來的時候,你研究的技術或行為也許已經不存在了。比如Twitter,兩年前還沒有Twitter,兩年後Twitter也許就沒人玩了,你要怎麼研究這個東西呢?誰知道,10年後人們又會為什麼技術著迷?
三聯生活週刊:您認為一個年輕人在青春期最應該學的是什麼?
鮑爾萊因:我相信每個人在年輕時都應該多讀書,學習更多的知識。網際網路的危險在於,它的知識與信息資源過於豐富龐大,人們以為再也不需要將這些知識與信息內化為自己的東西。Google一下就出來了,何必花時間去記呢?
但是,毛澤東只是一個名字嗎?「二戰」只是一個標注了時間和地點的事件嗎?盧梭在瓦爾登湖邊想了些什麼,哈姆雷特關於生命意義的冥想,真的與你無關嗎?
不,這些都是構建一個正在發展中的思維和人格的原材料。你必須意識到,它不只是信息,而是包含著深層的道德、心理和哲學的價值,它從內部塑造你的精神,而不是你需要的時候調用一下的外部材料。就像林肯在葛底斯堡的演講,如果你只記住了優美的詞句,那是不夠的,但如果你從中領悟到民主的真意、關於美國起源的解釋,那才算真正懂了,而這些不是從網上迅速瀏覽就能立刻得到的。
我總是讓我的學生背詩,不管他們多不喜歡。為什麼?首先,是積累你的詞彙量;第二,它讓你慢下來。他們平常讀得太快,寫得太快,需要有一些東西讓他們慢下來,把注意力放在語言上。在背詩的時候,你得假設自己是另外一種身份。你必須是惠特曼,才能真正理解他的詩,這是一種很美好的體驗,暫時離開你的小世界。
三聯生活週刊:為什麼讀書這麼重要?
鮑爾萊因: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書本扮演的是一種精神性的角色。我來告訴你讀書為什麼重要。首先,讀書訓練你的記憶力。當你閱讀一段比較長的文字時,你必須記住一部分內容,才能繼續讀下面的內容。網上那些短小快速的文本,不可能像書本那樣鍛練你的記憶力。
第二,讀書鍛練你的想像力。沒有圖像,沒有視頻,你必須在自己的頭腦中想像這些角色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如果不讀書,你有什麼可以作為替代的呢?哲學、政治、小說,你必須通過讀書才能消化。馬克思的思想,除了厚厚的書本,你還能從哪裡學習呢?就像你們中國人學武術一樣,如果要達到某種境界,沒有捷徑可尋。就知識而言,書本仍然是第一媒介。
三聯生活週刊:您對數字時代感到恐懼嗎?
鮑爾萊因:是的。我們不知道技術要往哪裡走,不知道後果會是什麼,不知道我們遺失了什麼。
三聯生活週刊:關於年輕人的問題,有什麼解決方案嗎?您在一次採訪中說,讓每個年輕人每天讀書一小時,這樣就夠了嗎?
鮑爾萊因:當然不夠。事實上,這個問題沒有解決方案。唯一能做的,是讓父母把對閱讀的熱愛傳遞給他們的子女。但這恐怕也是注定要失敗的,因為另一方的力量太強大了——數字技術與青年力量的合謀。
我想我們正進入另一個黑暗和無知的時代。人類延續了數千年的知識、理性的傳統,也許就這樣結束了,剩下的只有娛樂和成功。像我這樣的人,一心要維護書本和閱讀的價值,在這個時代只會顯得越來越奇怪,不是錯誤,只是不合時宜、古怪,但我仍然不斷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