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潮丐「犀利哥」。(本報資料照片)
世界上沒有犀利哥這個人,直到有人按下他的相機快門,拍下一張瞇眼叼菸的頹廢照片。一個本令行人走避唯恐不及的流浪漢從此有了哥的名號,亦被界定出犀利的強項,沒錯,他有過精神病,他學歷不高,他語無倫次,但,那又如何?誰都沒資格站在道德高地說三道四。因此,犀利哥現象變成一個可供兩面解讀的城市寓言。
犀利哥的剎那美態寧波出了一個登上國際報紙頭版的「潮丐」, 眼神憂鬱,嘴叼香菸,展臂橫行,乍看還真有七分似郭富城。這樣的乞兒至少比《十月圍城》裡的黎明可愛可親,但當然,戲裡黎明可比較可笑,跟周星馳的陳年老片《蘇乞兒》可有一比,簡直是不可原諒的港片笑話。
如今連大陸戲都長進到不會亂加這般胡鬧角色了,偏偏港產片有,不能不說是「港式執著」。內地傳媒亦曾報導,《十月圍城》有些高談愛國救國的對白台詞,大陸的幕後參與者建議刪去,因為太肉麻太濫情,反而是港方製作人員堅持要有,因為「這確是香港人的熱情理想」云云。不知道可信程度有多少,但如果連黎明角色都能被香港電影人容忍,上述傳聞想必極有可能。香港人終究天真善良。
中國大陸遍地流丐,潮丐當然不止一個,只要稍為留心,陸續有來。
去年我在蘇州見過一個,但不一定適用「潮」字,或許應是「型」,可惜沒用手機把他拍下。那是已有六十多歲的老先生了,沉默佇立在蘇州一間服裝店門外不遠處,抬頭望向遠方,亦跟寧波「犀利哥」一樣嘴叼香菸,滿目空茫,似陶醉於傷痕纍纍的陳年往事,朱雀橋邊,烏衣窄巷,昔日的豪門闊少如今淪落街頭,或是為了某段情,或是因為某段恨,或更是緣於自身的沉淪或時代的巨變,如露如電,一切只在記憶裡。
這有何「型」可言?讓我描述一下此公造型:應是東北漢子,身材魁梧硬朗,腰背皆直,似在對抗八方風雨。臉容輪廓亦是經過斧削刀刻般有棱有角如從羅馬神殿借來了塑像五官,但絕非光滑而是山重水疊地皺紋壓著皺紋,紋理迴旋宛若迷宮。然而最精彩的魅力來自唇上和下巴的白鬚,加上全往後束的及肩白髮,白裡有灰,層次分明地把頭臉包著罩著,身穿一件破舊軍人綠夾克,綠褲,身旁地上放著一根長長的挑竹和兩個比衣服還破舊的夾克,簡直是度身訂做的江湖打扮,熟男氣味四溢,型爆中國。
可是如同幾乎所有型或不型的中國男人,你是不宜走近他的。走近了即覺臭覺俗覺傻,中國男人畢竟最多隻宜遠觀而不合近賞。靠得太近,大家都似乞丐。
話說回來, 寧波「潮丐」成名之後,被拍下許多照片,有時候穿男裝,有時候穿女裙,造型或尋常或怪誕,但皆跟最初的潮照味道相差十萬八千里。所以「潮丐」也者,也只是某個角度某個姿勢下的視覺產物,充其量也只是個「霎眼嬌」,並不代表其人本身具備什麼超凡魅力。
或者換個角度說,魅力來自於攝影者的影像捕捉效果,跟被拍者沒有太大關係,如果這張照片讓人驚艷,獲得最響亮掌聲的人應是攝影者而不是那個瘦骨嶙峋的街頭乞丐。然而「霎眼嬌」仍然是嬌,一秒鐘的開心亦是開心,能夠利用照相機替自己或別人尋得某個獨特的美態角度而營造小小的快樂,已屬功德。
數位照相機正為「自拍功德」提供了科技基礎。
把相機握在手裡,任何人──哪管平常如何被冷落漠視甚至嘲笑醜陋──都有機會為自己拍出一個可堪玩賞的美麗鏡頭。你先把臉側向左邊,按鍵狂拍幾十下,再把臉側向右邊,又拍幾十下;然後把嘴唇嘟起來,再拍;再然後高拍之後再低炒,在不同位置不同光線不同背景下把個人五官記錄下來,最後拍出一組稱心滿意的自我影像也因此穩固安撫了心底的自我形象。
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上的美麗照片,不必理會別人有何感想,只要自己覺得快樂,便足夠了。照片中人不一定是百分百的如「實」呈現,但仍然是活生生的你、有血有肉的你、確曾實實在在地站在照相機面前的你。你沒有欺詐,你只是把理想寄寓於影像中,捕捉了自己的某種美態,某種別人從來不懂欣賞或沒耐心欣賞的美態。當你把照片張貼在Facebook之上,表示你渴望別人用這角度來看你,其餘的都不算數,這才算,這才是你,或,這才是你心甘情願地承認的你,這張照片代表著你對世界的紫色憧憬,你欲告訴世人,你也有美麗動人的一刻。
有的,你是有的,只是別人從來不知,而那,是別人的遺憾,亦是你的;美麗常遭錯過,宛若紅花在暗巷燦爛盛開,終究可惜。幸好如今有了數位相機,有了Facebook,恭喜,你的美態終於有了駐足之所,你終於可以滿足安睡。
Facebook上的你,永遠不老。
如何謀殺犀利哥? 「犀利哥」南下廣州行catwalk,不知道會否順道去一趟上海,在世博數以千場次計的文化活動中佔個位置,在時裝天橋上把屁股扭來扭去、故作娘態,讓大家開開眼界?如果會,拜託,能否求求主辦單位讓犀利哥回覆廬山真面目,別穿什麼Gucci和Armani之類了,也別戴什麼Versace黑墨鏡了,就請他變回真身,重新把乞兒裝披在身上,亂髮垢臉,好讓我們得見素顏之「美」。
說回到底犀利哥當初之所以「吸睛」,一來固然因為攝影者擅於掌握瞬間之美,卡嚓一聲,把一個男人的雄姿俊態定影下來,二來則因那並非時尚天橋上的矯揉造作而是滾滾紅塵裡的自然步伐,我們意想不到亂世街頭竟然有此男子,所以驚艷。 ──驚艷的快樂往往不在於「艷」而在於「驚」。一切都在安排之中和意料之外,便不美了。
所以我們沒法想像買票入場,坐定定期待犀利哥出場能夠成為一種美好的觀賞經驗。噱頭是有的,但噱頭只是熱鬧,熱鬧不一定快樂。
讓我打個略帶侮辱的比喻好了:把動物關在籠子裡讓遊人遙遙欣賞,看哪,這是獅子,這是大象,一切都在期待之中,若有快樂,只能自「印證」,自己告訴自己,今天在動物園裡看到了些什麼。一旦變成野生動物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坐車在園內四周巡迴,在毫無期待下遇上獅子大象,快樂遂成久久難忘的深刻,儘管明明仍有一道車窗把兩者隔開,心理感覺卻是自己與動物有了第一身接觸,零距離,無差距,兩者之間多了熟悉親近。
犀利哥當然不是獅子大象。他只是小白免。在街頭轉角處看見一隻小白免,你可能高興得眼眶泛紅,但煞有介事地老遠跑到動物園看免子,除了小孩或幼稚天真如小孩的港女,實難有什麼喜悅可言。
以前有人描述過張愛玲:她是亂世佳人,世不亂,她也不佳了。犀利哥豈不如此?他是紅塵裡的浪者,頹廢美態偶有可觀,但當紅塵不再、頹廢不存,他便歸零。天橋上,神情慌張,氣急敗壞,如同一個入錯班房的小學生,好不可憐。
一道天橋,殺死了一個犀利哥。我們悼念致哀。
犀利哥本來就不是人。 「犀利哥」原先並非一個人物而只是一個現象,但當這個本名程國榮的江西男子愈活愈似犀利哥的時候,地球上便真的有了犀利哥這個人。犀利哥有血有肉了,像泥土被神吹了一口氣,雖然不再像泥土,但已懂得言語說話了。
「犀利哥現象」從名號開始。
他本就不叫犀利哥,但傳媒叫他做犀利哥,他便只好叫做犀利哥。在鄉下也好,在街頭也罷,哥前哥後都不算是常見的稱呼習慣,尤其對一位出入精神病院的憨直男子來說,難以想像有人稱哥;至於所謂犀利,更是跟他無緣,如果他有犀利之處,便不必潦倒街頭、拾荒維生,成為城市暗角的一位棄置品。
世界上沒有犀利哥這個人,直到有人按下他的相機快門,拍下一張瞇眼叼菸的頹廢照片。
正是這照片造就了一個人物。一個本令行人走避唯恐不及的流浪漢從此有了哥的名號,亦被界定出犀利的強項,沒錯,他有過精神病,他學歷不高,他語無倫次,但,那又如何?安迪沃荷不是說每人都可以做十五分鐘英雄嗎?這十五分鐘屬於他,後現代傳媒和網民在視覺上集體行淫,把一團泥巴吹建成一座美藝雕塑,讓世人再一次赫然發現,原來到處有美、人人可美;而程國榮在扮演犀利哥的角色後得到了大名小利,也變得笑口常開,快樂起來了。雖然當犀利哥不再緊皺眉頭時或會失去幾分憂鬱美感,但他的日子確是比較快樂了,這便夠了,誰都沒資格站在道德高地說三道四。因此,犀利哥現象變成一個可供兩面解讀的城市寓言。
在一個極端,你可以感嘆,啊,這是多麼虛偽的一場瘋狂遊戲,世人因為空虛無聊所以弄出這麼一個乞丐王子聊作自娛,總有一天,幻夢破滅,犀利哥不再受人觀看,反而變了最大的受害者。
可是在另一極端,你也可說人間的美態定義不必再定於一尊,莊嚴有它的美,頹廢亦是,即使站到時裝天橋上的犀利哥或許暫時不美了,但只要一息尚存,他仍有機會捲土重來,擺出另一個姿態搶眼吸睛。這場遊戲鬆動了我們對美的定義權力,也empower了一個江西男子。
類似遊戲其實不是第一次玩了,也必不是最後一次。這就是文化權力的拉拉扯扯,忽來忽去,所以我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