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半百的板橋,詩詞書畫已成名,有《詩抄》《詞抄》刊行,卻因一件偶然事件而將自己尚未發表的詞作數百首付之一炬。故事是這樣:
有位叫陳孟周的盲人,偶遇板橋,真誠請教填詞的學問。於是板橋為之講解詞中魁首,據傳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和「憶秦娥」兩首小詞。
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不意,數日後,板橋便聽到陳孟周為友人填寫的兩首詞,詞牌即用憶秦娥:
光陰瀉,春風記取花開夜。花開夜,明珠雙贈,相逢未嫁。
舊時明月如鉤掛,只今提起心還怕。心還怕,漏聲初定,玉樓人下。
何時了,有緣不若無緣好。無緣好,怎生禁得,多情自小。
重逢那覓回生草,相思未創招魂稿。招魂稿,月雖無恨,天何不老!
兩首詞淒美婉轉,情深意切,卻寫的自然流暢,一氣呵成。板橋為盲人之才華所震憾,視為奇蹟。認為此二詞雖不及青蓮,卻也不在稼軒後主之下。板橋是個「平生不解藏人善」的率性君子,逢人便讚盲詞人。以板橋當時的身份,那就是當地文壇的版主。他不僅將盲詩人的詩帖置頂,而且到處轉貼。進而令人絕對想不到的是,在自愧弗如的情緒下,將自己近期未問世的幾百首詞稿盡數焚燬。相當於把自己私密博客準備發貼的幾百篇博文刪除一空。
讀至此,我為板橋的人格所震憾。板橋被稱為揚州八怪之一,不僅以詩書畫三絕青史留名,而且以素性耿直,為官清正,體恤下情的人格魅力享譽一時。從焚稿之舉,便可看出板橋坦蕩嚴謹的為人和對文字的真誠與敬畏。
對文字的敬畏是中國文化的優良傳統。俗話說:「白紙黑字,斧頭也砍不掉」!中國古人一向以「立功,立德,立言」為不朽的三大事業。文章是千古事,為板橋所重視不奇怪。難得的是他如此高標準嚴要求地律己。看看如今垃圾成災的出版物,板橋地下有知,作何感想?!
中國的讀書人之間的相互看不起,不知是從何時起流行開來的。文人相輕一詞的出現,說明這種現象具有普遍性。文人之間常常不是心服口不服,就是口服心不服,難得心口一致地欣賞別人,特別是對初露頭角的新秀。偶然有人無私地頂別人一把,就傳為佳話。這樣的人,在板橋之前,我知道的還有兩位。
一位就是「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的唐人楊敬之。他因為大力宣傳素味平生的文學青年項斯而青史留名。他對自己的這個優點很驕傲。「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就是他自己頂自己的詩。「說項」一詞遂成經典。可惜後來「說項」的真誠風格並未因榜樣的力量而發揚光大,而是偷偷地改變了內涵,成為說情和寫虛假推薦信甚或拍馬屁的代名詞。如今你要說某某到處說項,那是罵他。柳亞子致毛爺的詩有「開天闢地君真健,說項依劉我大難」之句。說你老人家開天闢地了不起,可我很難做那種拍馬屁的人。其實第一句已經拍了。第二句是反拍法,兼發嗲。老毛沒細琢磨,就教訓了句「牢騷太甚防斷腸,風物長宜放眼量」。說遠了。
另一位能真誠欣賞他人的高人是杜甫。杜甫對李白的欣賞是膾炙人口的佳話。「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的時代還不興「炒作」,他也無必要借李「炒作」。他對李白的佩服發自內心。李白的詩才是天才。杜甫雖然才高八鬥,但相對屬於學而成才者。工部的佳句是「苦吟」出來的,青蓮的華章則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李白鬥酒詩百篇」,其詩是如醉如痴的情緒化產物,詩由心出。而杜甫的詩乃「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警句,詩由腦出。杜甫和板橋相似,對天生詩才,視為珍寶。當代詩人中,顧城與北島也是一個對比。但不知北島如何看待顧城。對詩界本身,這兩類詩人,其實各有千秋,不宜分高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衙齋臥聽瀟瀟竹,疑是民間疾苦聲」(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北島),這些沉掂掂的句子,還是要理性詩人來寫的。歷史上的「貶李揚杜」或「抑杜揚李」,都是粉絲們無聊。這類問題上倒是板橋夫人有見識:
板橋年輕時練大字,臨摹諸家法帖甚勤,晚上做夢也在東指西劃,一次夢中誤將指頭戳在夫人背上劃拉。夫人驚醒,嬌聲道:「人各有體!」,鄭板橋幡然醒悟,盡毀所有法帖,另創板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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