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那年,李商隱9歲。稚嫩地護送靈柩千里迢迢從揚州回到長安老家,守孝3年。這3年中,靠父親在揚州做官攢下的銀兩花得也差不多了,12歲的他不得不出去幹些零活以貼補家用:或者舂米,或者抄書……一邊打工也一邊不矢志地自學。長大成人,小才初綻,終於被一位在朝廷當官的伯樂賞識,招至幕下,專事文案工作……待到婚配之時,又被朝廷另一顯貴相中,做了富貴人家的女婿。至此,他的人生應該要步入坦途了吧。可是,不——偏偏岳丈大人與伯樂恩師互為政敵,那麼,受夾板氣的只能是他了。一邊是岳丈大人,一邊是恩師大人,任誰也不好冷落。何況夫妻情分融洽,也找不著離婚的理由。最後他落得兩邊不討好,不但無人幫襯,而且兩邊都冷落著他。後來,一起讀書多年的恩師的兒子坐到宰相的高位,同樣也沒有將他提拔……
左右兩座靠山無堅不摧,他卻落得一輩子默默無聞,做著文書的工作,寫寫發言稿,整理整理材料。儘管驚才絕艷,又能怎樣?如今來讀他的無題詩,該有多麼好,如《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一直把《錦瑟》看成人生之詩,並非狹隘的情詩。這種人生的幻滅以及不可追之痛,被他寫來實在隱忍沉痛,可與「悵惘卅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媲美。能夠把詩寫到隱忍的情懷,就是好詩了。
許多人猜測他的無題詩是寫給情人知己的,但據史料記載,他們夫妻感情一直美滿融洽。這就又成了一個矛盾的推斷。不過,聯想一下屈原賦中層出不窮的「香草美人」意象,大抵就能解釋得通——都是假物言志罷了。
假物言志的人很多,比如柳宗元,《永州八記》同樣如此。人生不得意,被貶南蠻之地湖南永州,自己蓋屋種菜,在小品文裡故作逍遙,說是這樣很好很開心啊,其實,心裏還是有疙瘩解不開。人一旦對自己的處境想不開,便氣結鬱悶,非常地傷身體,所以,柳宗元只活了四十幾歲。而他的好友劉禹錫則大大不同,同樣是遭受排擠,被流放到廣西,他就通達一些,最後活了七十多歲。
近期多溫古詩,猶如翻開一頁頁古人的日記,卻是全新觸覺——那些遠去的男人,才華出眾的男人,幾乎沒有幾個一生都在坦途,白居易除外——而今重讀《賣炭翁》,怎麼沒有了初中老師所宣揚的那般關心民生疾苦之情懷?思來想去,關鍵在他的兩個小妾上。但凡想到白先生左擁右抱的良好生活氛圍,就不免對他的平民情懷打了折扣,哪裡有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般徹骨沉痛?杜甫一生顛沛流離,看他的《秋興八首》,竟也如此昂揚,彷彿把所有的悲辛都拋卻,在祈望中擁有了重生之氣——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之八)
將淒清、苦楚統統解除,能把哀愁寫到這麼絢爛的,唯杜甫一人吧——沉痛有很多種,杜甫的沉痛是昂揚的,而李商隱的則是隱忍的。
人們常言,書讀多了,難免不入世。但從柳宗元和劉禹錫身上,倒是讀出了些許入世的道理,凡事通達,自省之餘,不過分地與內心較勁。人生最高境界是不動心。做到不動心也難,那就盡量少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