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的題畫詩是關注現實生活的,有著深刻的思想內容,他以如槍似劍的文字,針砭時弊。
繪畫,是以單幅畫的形式來表現的,是表達整個故事情節中最典型的「凝固的瞬間」,正如英國美學家萊辛所說:它不能像小說、戲劇影片那樣,連續不斷地向欣賞者講述故事情節、表達思想情感。但繪畫有著獨特表現的方式,在有限的單幅畫作之中,蘊藏著許多信息,它可以激發、引導觀眾順應創作者的思路去聯想某故事、某事件的全過程,這也正是繪畫區別於其他藝術之處,同時也就要求繪畫創作者不僅在創作時構思好作品的思想內涵,還要選取具有典型意義的瞬間,留存重要信息,使觀眾在觀賞時能進行二次創作。這種有思想內容、故事情節、教育意義的繪畫創作,好像非人物畫莫屬,花鳥畫要達到這樣的思想性實為難事。
花鳥畫創作目的是為了審美需求,以表現動、植物的生命力,表現作者的筆墨功夫為主。我國宋代有一批畫家:文同、蘇軾、僧仁仲、楊無咎、趙孟堅、鄭思肖等,專門以水墨來畫梅蘭竹菊等,與一般專畫「玉堂富貴」者有所不同,他們改變了花鳥畫的追求。其所畫「四君子」多有寓意,借物抒情,後來人們稱之為「文人畫」。他們不論畫一枝梅、一竿竹,都蘊藏著深刻的寓意,如:把蘭竹人格化,稱竹為「君子」,稱蘭為「美人」(這個美人,正如黃庭堅所說,乃「德才兼備之士」),這種借物喻人,把花木傲霜耐寒的自然特性,比喻成人的品格的方法,在歷史上的文學作品中早已出現。《詩經》裡有,屈原、司馬遷的文章裡也有。我們認為畫梅蘭竹菊等可以「載道」,也可以體現人品道德觀。
除此以外,這批文人畫家還具有高度的文學修養和書法功底,他們只要在生活中有所感觸,往往以詩書畫相結合的方式寄情於其中,蘇軾說:「文同畫竹,乃是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實則蘇軾自己也是如此。因此詩書畫融為一體。畫之不足,題以發之。如:文同在竹圖上題詩「心虛異眾草,節勁逾凡木」,還說「(竹)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俱」,借竹表達做人的準則。到了元代,文人畫的思潮影響很大,士大夫的論畫標準以文人畫在繪畫中最超逸、最高尚。明代繼承宋元傳統,頗以畫蘭寫竹為雅事,他們畫梅蘭竹菊象徵「四君子」,畫松竹梅為「歲寒三友」,畫松菊以讚美陶令「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歸故里>>他們利用筆下客觀自然景物和題畫詩,更加直接地抒發自己主觀思想情懷,使觀者觀之思緒萬千,回味無窮。「凝固的瞬間」在觀者腦海裡產生許多聯想畫面,至此,單純的玉堂富貴花鳥畫多了幾分思想性、抒情性。
總的來看,在封建社會中,士大夫自以為清高、堅貞、虛心,往往在畫圖中、題畫詩中表露其意,但由於歷史的、社會的多方面因素,這些士大夫對人生的挫折、社會的不公往往多採取遠離生活,逃避現實,隱遁山林,寄情於自然丘壑的態度,作品大都是以閑情寄興、自娛娛人的為多,即使有感而發的詩題也是泛泛而談,有它的侷限性。
而清代揚州八怪中的鄭板橋的題畫詩卻有所不同,他已擺脫傳統單純的以詩就畫或以畫就詩的窠臼,他每畫必題以詩,有題必佳,達到「畫狀畫之像」「詩發難畫之意」,詩畫映照,無限拓展畫面的廣度,鄭板橋的題畫詩是關注現實生活的,有著深刻的思想內容,他以如槍似劍的文字,針砭時弊,正如他在《蘭竹石圖》(圖一)中云:「要有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
鄭板橋出身於書香門第,康熙末年中秀才,雍正十年中舉人,乾隆元年中進士,五十歲起先後任山東範縣、濰縣知縣計十二年。「得志加澤於民」的思想,使得他在仕途對連年災荒的平民百姓採取了「開倉賑貸」「捐廉代輸」等舉措,這引起了貪官污吏、惡豪劣紳的不滿,被貶官。之後,他靠賣畫維持生活。鄭板橋的一生,經歷了坎坷,飽嘗了酸甜苦辣,看透了世態炎涼,他敢於把這一切都糅進他的作品中。品析鄭板橋不同時期所畫的蘭竹圖上的題畫詩,我們可以透過有限畫幅的形象聯想到鄭板橋的人生經歷,聯想到清代社會的種種腐敗現象,使單幅畫面猶如文學作品、影視片一樣,敘說著許多許多……
當他任山東濰縣知縣,曾作過一幅畫《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圖二),畫中題畫詩云:「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這畫中的竹子不再是自然竹子的「再現」,這詩題,不再是無感而發的詩題,透過畫和詩,使人們聯想到了板橋的人品,他身為知縣,從衙齋蕭蕭的竹聲,聯想到百姓困苦疾聲,說明他心中裝著百姓,情感鏈繫在百姓身上。這時畫中的竹葉有了形象的擴展,鄭板橋開倉賑貸,救濟災民的場景一幕幕地浮現在人們腦海裡,「凝固的瞬間」在觀眾的腦海裡變成了無限延續的故事,好似極富感染力的小說、影片那樣,扣人心弦,發人深思。寥寥幾筆竹葉,簡練幾句詩題,讓人倍感作品中蘊藏著的深刻的思想、濃濃的情意。再有幾幅是鄭板橋被貶官後離開濰縣,三頭毛驢一車書,兩袖清風而去,臨行前後作的畫,其一畫竹圖題云:「烏紗擲去不為官,囊囊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竹漁竿」,借竹抒發了他棄官為民、淡泊名利、享受人生的平靜心態,其二《竹石圖》(圖三)中題詩曰:「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亂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畫幅上三兩枝瘦勁的竹子,從石縫中挺然後立,堅韌不拔,遇風不倒,鄭板橋借竹抒發了自己灑脫、豁達的胸臆,表達了勇敢面對現實,絕不屈服於挫折的人品,竹子被人格化了,此時,「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類似的還有,如《墨竹圖》(圖四)題云:「宦海歸來兩鬢星,春風高臥竹西亭,而今再種揚州竹,依舊江南一片青。」另一幅竹圖題云:「我被微官困煞人,到君園里長精神,清香一片蕭蕭竹,裡面階層終絕塵。」這幾幅墨竹圖,都是借竹子抒發他遭貶官後,越發灑脫,「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情感。至此,我們可以看出鄭板橋所畫竹子和題畫詩,大多是借竹緣情,托物言志,抒發了「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的情懷,表現出「立根原在亂岩中,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堅勁,表達出「寫取一枝清瘦竹,烏紗擲去不為官」的氣節和氣概,凡竹子的高風亮節,堅貞正直,高雅豪邁等氣韻,都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正是鄭板橋作品不同於傳統花鳥畫之處,不同於前人之處。傳統的蘭竹大多數表現為欣賞性的、娛樂性的主題,畫面主要追求自然形象的真與美、繪畫技能的高與低、筆墨運用的嫻熟與雅俗,而到了鄭板橋的筆下,除了達到這些技能技巧外,題畫詩還賦予這題材新的思想內容和深邃意境,使花鳥畫亦能產生思想性、抒情性,給人以深刻的感受,讓人看了以後,回味無窮,思緒萬千……
鄭板橋畫竹獨特,畫石亦如此。自然界再無情的石頭在他筆下也活了,如《柱石圖》(見附圖1、圖2)中的石頭,這也是前人畫中常用題材,但很少把它作為主體形象來表現的。而鄭板橋在畫幅中央別具一格地畫了一塊孤立的峰石,卻有直衝雲霄的氣概,四周皆空沒有背景。畫上四句七言詩:「誰與荒齋伴寂寥,一枝柱石上雲霄,挺然直是陶元亮,五斗何能折我腰。」詩點破了畫題,一下子將石頭與人品結合到一塊兒,可謂「畫不足而題足之,畫無聲而詩聲之。詩畫互相為用,開後人無數法門。」板橋借挺然堅勁的石頭,讚美陶淵明。板橋讚美他剛直不阿、品格高尚的人格,同時似乎也有吐露他自己同樣遭遇及氣度的意思。畫中的石頭代表了人物形象,蘊藏著剛直不阿、氣宇軒昂的品質,使人感到,此處畫石頭比畫人更有意味,更能揭示深刻含義。
《柱石圖》
鄭板橋還有很多以蘭花為主題的畫,也表現了一些新的內容,借題畫詩發揮,寓意對各種各樣事物的看法。如:有的借蘭花特徵,透溢出做人勝不驕、敗不餒,持平常心態的胸臆,題畫詩(見附圖3)云:「蘭花與竹本相關,總在青山綠水間,霜雪不凋春不艷,笑人紅紫作客頑。」由蘭花讓人產生聯想,做人要像蘭花一樣幽靜、持久、清香,不浮不躁,不爭艷。咫尺畫幅,拓展無限之大,意境深邃。又如:有的借一叢叢蘭花,夾著一些荊棘的自然現象,抒君子能寬容小人之大度的氣質。《荊棘叢蘭石圖》題畫詩云:「不容荊棘不成蘭,外道天魔冷眼看,看到魚龍都混雜,方知佛法浩漫漫。」 另一幅《荊棘叢蘭石圖》題云:「滿幅皆君子,其後以荊棘終之何也?蓋君子能容納小人,無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蘭,其花更碩茂矣。」板橋匠心獨運,蘭花中穿插幾枝荊棘,畫蘭花與荊棘共存,表達了遇有小人,虛懷若谷、和睦共處,「歷經磨練,方成英雄」的寬宏大量之胸懷,讀畫者亦受益匪淺。越讀越感簡單的植物具有高深的意境,樂趣無窮。縱觀鄭板橋筆下所畫的蘭竹石,細品題畫詩,我們不難看出,他喜畫蘭竹石的緣由,正如他所云:「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而「為四美也」。「有蘭有竹有石,有節有香有骨」。在他眼中,蘭竹石,能代表人堅貞不屈,正直無私,堅韌不拔,心地光明,品格高潔等品格,因而其題畫詩的字字句句,托物言志,意境深遠。
上述種種,都是鄭板橋借蘭竹石與現實生活中的各類現象發生緊密聯繫,有感而發的創作畫,也正是將「文人畫」,「脫離現實,逃避現實」,引向「關心現實,注意現實」做出的貢獻。題畫詩,使比較單純的花鳥畫,有了豐富的社會內容,產生深刻的思想性、抒情性,拉近了與讀畫者的距離,彷彿進行了心與心的交流、面對面的對話,使「凝固的瞬間」不斷延續著,加強了藝術感染力。
題畫詩在他筆下,除了在內容上有思想性,抒情性以外,在形式上還更具有藝術性、趣味性。題畫詩能充分體現「書畫同源」 「用筆同法」的藝術趣味,而傳統畫家的題款跋文,大多題於畫的空白處,與畫面起平衡作用,但「揚州八怪」的題款已脫傳統國畫以及「文人畫」題款、題詩的窠臼,特別是鄭板橋將書法與畫糅合在一起,還成了共同表現形象的特殊手法,彼此關係不分割。如《蘭石圖》(見附圖4、圖5),鄭板橋別具匠心地將詩句用書法的形式,真草隸篆融為一體,大大小小,東倒西歪,猶如「亂石鋪街」地題於石壁上,代替了畫石所需的皴法,產生了節奏美、韻律美,又恰到好外地表現了石頭的立體感、肌理美,比單純用皴法表現立體感更具有意趣。這倒成了不可或缺的表現方法,既深刻揭示蘭花特徵,寓意高尚人品的意境美,又有書法藝術替代皴法的藝術美。讓人在觀畫時既享受到畫境、詩境的意境美,又能享受到書法藝術的形式美,沉浸在詩情畫意中。另在許多蘭竹石的畫幅上(見附圖6),他題詩的形式變化多端,不守成法,不拘一格,自然成趣,達到書佳、行款得體,畫亦隨之增色。所謂行款得體,即是視畫面的實際,進行構思,講究構圖的形式美,因而他將題畫詩或長題於側,或短題於上下,或縱題、或橫題、或斜題、或貫穿於蘭竹之間、籐葉之間,斷斷續續地題,觀其形態,參差錯落,疏密有緻。是書也是題,是畫也是詩,是詩也是畫,欣賞每幅畫中題畫詩,既是絕妙的書法再現,也是將書畫相映成趣的綜合藝術,書題與畫面有機地交融在一起,構成了統一的詩情畫意,給人以綜合的完美的藝術享受。因而,世人無不讚嘆他們是詩書畫印融為一體的最佳創作者。
綜上所述,鄭板橋的作品突破了傳統花鳥畫藩籬,他的作品不是自然景物的「再現」,不是前人藝術的翻版,也不是遠離生活的筆墨遊戲,是有著獨特個性,有創新精神的。因而,自它的作品問世以來一直深受國內外人們的歡迎。不難發現,人們的審美標準,喜歡有個性,有意境,有創新,有感染力的作品,這就給我們啟示:
作品只有具有個性、創新,才有著無限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