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電影學院的崔衛平教授,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公開講出「六四」問題的學者之一。居然有人發問:是不是此人在「六四」中有什麼挫折,受了什麼刺激?崔衛平在她的一篇博文裡寫道:「啊,這是他們唯一的思路了,認為別人做任何事情,只是出於某種個人動機、個人利益,我後來見到許多朋友都遇到諸如此類的情況。」
崔衛平說:「迄今我不能理解(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說服我)的是──為什麼我們不能表達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善意?不能表達對於受苦同胞的基本關懷?一個不允許、不鼓勵人們之間互相關心的社會,可能是一種什麼可怕情景?難道人與人之間只有隔閡和冷漠才是正常的嗎?難道只有互相利用、互相提防乃至互相坑害,才是暢通無阻的嗎?而我們今天的社會,多麼需要釋放人們身上沉睡的善意,多麼需要釋放人們身上優良的一面。」
在今年紀念「六四」的集會上,我專門講到冷漠。我說:「人類反抗暴政的鬥爭,就是反抗冷漠的鬥爭。」冷漠不是罪惡,但冷漠是一切罪惡存在的條件。肖伯納說得好:「對同胞最大之惡不是仇恨,而是冷漠;冷漠是無人性的本質。」什麼是人性?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人和禽獸的區別就只有那麼一點點,這就是人有同情心,人有正義感。人在多大程度上喪失了同情心、正義感,人就在多大程度上喪失了人性。
在今日中國,同情心、正義感的淪喪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以至於在很多人看來,一個人沒有同情心、沒有正義感,那是正常的;有同情心、有正義感倒成了不正常,成了異類。那些沒有同情心、沒有正義感的人可以活得理直氣壯,問心無愧;那些有同情心、有正義感的人反而倒需要隨時向別人解釋自己的行為。
和冷漠的蔓延相伴而行的是遺忘的蔓延。在今年「五四」北京大學112年校慶校友會上,幾位白髮蒼蒼的反右運動受難者,舉著「哭北大」、「右派索賠」、「右派冤」的紙牌,站上主席臺,立即引來台下數百人驚異的目光。有人表示敬佩,有人上前慰問,有人茫然不知所以,有人感到尷尬彆扭,還有一些身穿便衣的特務,則趕忙舉起相機拍照。
著名的非典專家鐘南山院士也出席了這次聚會,他應邀給大家講養生之道。鐘南山說:「剛才校友們(在主席台上舉冤牌)的情況,我都看到了,很理解。我歷經 ‘三反’、‘五反’、‘反右’、‘四清’、‘文革’等政治運動,母親在‘文革’中自殺。我把一切都看透了,這個賬怎麼算? 找誰算?共產黨六十年其實就三十年做了正經事,我的養生之道的第一條就是要學會忘記,忘記過去,忘記苦難,要有好心態,要滿足現在的好日子……」
一位反右運動受難者的兒子馬文都聽到鐘南山這番話,感慨地說:鐘南山底氣十足地要大家「忘記過去」。難道要我們忘記這些反右受難老人所經歷的那個時代,讓這些受難者忘記幾十年不堪回首的遭遇,讓人們忘記那個瘋狂、滅絕人性,使幾千萬人喪生的歷次政治運動?是的,因為你忘記了,你就可以取悅當局而成為既得利益者;因為你忘記了,你就能長壽。可是你想過沒有,因為你的長壽,今後可能會有多少人更加的短命;因為你的忘記,正是由於許多人的失憶,才使倍受那個時代折磨的 人更加痛苦,而求告無門;因為大家都忘記了,會使整個民族變得麻木不仁,我們的子孫後代可能重蹈覆轍,再受這類苦難!冤有頭,債有主,這個賬有法算,也必須算,這不僅是為了受難者自己討回公道,更是要以史為鑒。
我記得北大校友、文革史研究者王友琴博士轉述過一個關於牛和雞的故事。一位被打成右派的教師在勞改農場放牛,牛群中的一頭牛老了,干不動活了,人們就在一棵大樹 旁邊把這頭老牛殺掉了。自那以後,這位右派教師再帶牛群去那棵大樹附近吃草的時候,牛群都不肯過去,並且發出悲傷的叫聲。一連幾次,都是如此。以後,這位放牛的右派教師再也不把牛群趕到那棵大樹附近了。原來,牛這種動物竟有著這麼強的記憶力和同情心!牛是這樣的,不過,別的動物卻不一定如此。比如,雞就不一樣。在殺過雞的地方,別的雞照樣吃喝玩樂,若無其事。有時候,一群雞中間有幾隻給抓出來殺掉,開膛破肚,一些腸子什麼的丟在地上,別的雞還跑過來爭搶著吃。王友琴寫到:「我聽到這個牛和雞的故事,我想到了人。對生活在文革後時代的普通人來說,我們都被置放到了在牛和雞之間的某個位子。」
誠如昆德拉所言:「人類反抗強權的鬥爭,就是記憶反抗遺忘的鬥爭」。鐘南山講話最令人驚訝的一點是,他不但公開號召大家遺忘,而且還底氣十足,理直氣壯。似乎像他那樣主動遺忘才是對的,別人拒絕遺忘倒是不對的。這就和上面那些向崔衛平發問的人一樣,那些人自己沒有同情心沒有正義感不肯仗義執言倒也罷了,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居然能毫無愧色,心安理得,反過來倒對有同情心有正義感肯仗義執言的人不以為然。
其實, 說怪不怪。事情常常是這樣的:一個怯懦的人,如果他不肯因自己的怯懦而慚愧的話,那他就一定要對別人的英勇表示不以為然。沉淪並不總是痛苦的;只要你還在痛苦,那就證明你還沒有完全沉淪。不消說,冷漠的蔓延和遺忘的蔓延都是暴政的後果;但我們也必須明白,克服冷漠,克服遺忘正是克服暴政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