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一個詩人,在樹上吊死了自己,將血刃的斧頭丟在一旁﹔蒼白的目光,攜帶著魂魄,繼續在黑夜裡尋找光明。只是人不能想,是那更強大的男人同女人的呼吸,迫使他用血污打底自己死去的歲月。
那棵吊得起詩人的樹,有過一次便奮力吊起詩人的所有。
詩人的疆原,自古以來不會人煙稀少。
世紀末了,一群活潑的孩子,在原野上奔跑,就像路邊草叢裡的無名花,一叢叢,一簇簇,隨風動得燦爛。
他們相邀來這裡,尋找屬於自己的天地。男孩們眼睛發亮,爭先恐後地宣稱﹕「我找到了自己的處女地!」女孩們說﹕「這能保證收穫﹖!」他們心裏明瞭,在這土地上,佔有只是開發的同義語,一切必須要打上只屬於自己的烙印。用手搓揉泥土,他們勤奮地翻掘,性急地期待,依據著道聽途說的單方介紹和別出心裁的領悟施肥。生命在播種,小苗出土了,也代表生命。他們告訴世界﹕「這就是我的詩!」
一陣欣賞、一陣比較、一陣自我掂量。初時的熱鬧和喧嘩過去了。淺嘗輒止,覺得不好玩的走了,性急地「拔苗助長」的終於走了,發現還有別的世界的領悟者也走了,他們友好地拍拍彼此的肩膀,互道著成功。年少時的光陰啊!曠野裡只留下三個青年﹕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他們各自的面前挺立著一棵樹苗。
眼睛放著光的青年自語﹕「詩,就是生命!我為詩的明天而活!」
女孩聽著那話語,瞧著自己的小樹,作了一次深長的呼吸,體會著一個詩人的已經偉大!
沉默的男孩緊抿著嘴唇,內心裏感受著詩裡世界別樣的緊張。
詩的世界是鮮活的,就像人心一樣;詩無所畏懼,它以自己的純潔凌駕和超越世界。
那青年說,他的樹-他的詩,會一刻不停地生長﹕誕出新芽、抽出新葉,因為只屬於他而因此屬於世界。
沉默的男孩彎腰蹲下,十指插入泥土、挖出自己的小樹,複雜地望一眼那女孩,悄然離開。他來到另一片曠野,挖出一個小坑,埋下一塊金元,然後,在它後邊隱蔽地植下自己的那棵小樹。
金元在土裡生根,就發芽出土,不可遏止地變成一棵搖錢樹。嘩啷啷、嘩啷郎,每一片葉子就是一塊金元。他將收穫的金元又埋進土裡,勤奮地施肥澆水,還記住了,在這一片蔥翠的搖錢樹後還有著他的另一棵樹。
他一直留意著詩的原野,那個自信的青年和留下來的那個女孩。
那邊空曠,弧形的原野托著一棵樹-只有一棵樹,那枝桿野逸縱橫,葉片獨抒性靈。樹旁須臾不離地總有倆個身影,常常親昵地合而為一。但那邊無遮無攔,有著可惡的氣候。無由來地會沙石頓起,一片迷濛。每當這種時候,他都能分辨出一個成熟的女人身影,張開兩臂挺立在風襲來之處,企圖減弱風的摧殘,讓他的夫君彎腰喘息,揀起更多的小石塊,壘起矮小的石牆,去護衛一棵樹—「他的」該詛咒的詩!
他緊抿著嘴唇,沉默地一次又一次留意著這情景,想像著風狂雨驟的夜晚那邊會是怎樣的一幅場景。他心痛了,忽然站立到自己那棵在一片翠綠懷抱中的幼苗前,目光中第一次閃現出鄙視而不是憐憫。他一腳踩了下去,臉卻掉轉了開去!
有多少次,在風沙暫息的時候,女人想,我們難道不該也有一道綠色屏障,護衛起自己的王國﹖可望著著急地揩拭起葉片、撫摸樹幹上疤痕的執拗丈夫,她明白,他心在詩,而自己前胸後背上的傷痕,不屬於詩。她必須踩出一條路,去戰勝這惡劣的生存氣候、不必承受他人的憐憫。
她來到沉默的男孩身邊,詫異著那一片蔥綠的景象,她向他討來幾棵樹種,又匆匆奔回丈夫身邊。
妻子滿懷熱情地遠遠繞著丈夫的樹種下那幾棵來自俗世的樹種。詩人沉默地感受著四周空氣的立即變得滋潤,望著妻子在兩塊原野之間匆忙的奔跑,他緊抿著嘴唇,目光卻流露出難言的孤獨。
原野接壤,慾望過渡﹔多極世界,期待不同,卻企求相安無事。
可終於發生了什麼,-在一片蔥綠下,也不形影孤單的身影,有一次親昵地合在一起。
世道使人心難以自持。
詩人心碎了!再不願為世紀末的明天增添詩行。
那樹啊,遭暴風撕扯,碎裂的葉片鋒利如刀鋸﹔詩人用它劃破手腕,聽憑鮮血沽沽流出體外,滲入泥土。他倒在了樹下,不願再看看兩邊的原野。可瞳仁深處,有個十字架似的暗痕迭影著一棵被風壓迫著的樹,靜靜地凝住在那裡。
由著血的地底滋潤,他的樹怒綻出最後一片綠葉。
妻子倉惶地奔來,無神地瞠視著那矮矮的石牆、和詩人的倒地死亡。觸目是那片最後的葉子,綠得怪異,指尖顫抖著剛一觸碰到尖銳的邊緣,葉脈裡立即透出血色的腥紅,一瞬間就網住了整個葉面。她麻木地承受著來自指尖的痛楚,聽憑淚水滾落下蒼白的臉龐。
人們蜂擁而來,惋惜著詩人的英年早逝,激情地誦讀著最後的詩篇。途人也能輕易地感受到詩王國的昌盛。他們肅穆地排隊,一個接一個地仔細審視著那怪異的詩葉,解讀著暗藏的密碼。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又回轉頭,給那個女人憤怒的一瞥!
罪孽-我的罪孽!-作為詩人的妻子,我一向明瞭詩魂流瀉背後推動著的情緒,那些詩句、靈感的底蘊,孕育時的疼痛!我看到你站立在詩的山頭,鄙視腳下醜陋而活躍的世界,你不曾懼怕同塵世隔離的孤獨,你是同那些詩句活在一起的,可我卻沒有找到自己可以安心站立的地方。我早已經沒有自己的詩。而你,面對我短暫、須臾的背叛,你選擇了死,也不再眷戀她們-你所從屬的疆原,你發現四周竟是一片空白。
在這世道面前,詩原是何等的蒼白,作個詩人,又是何等的脆弱!
我,一個女人,做不到舉重若輕,我疲倦了那種心的哀號,再承受不了那份靈魂多久的掙扎!
可是我錯了!
人斷語,你是極有才華的詩人,反倒是我扼殺了你。說我該明瞭,你實際上早已只剩下惟一的防線—那就是我,一個作為詩人妻子的女人—去抵擋周遭的喧囂冷漠。
他們一向明眼旁觀,熟悉著詩人的故事,發話時便極有見地﹔社會裏有了這些聲音,便能撫平波濤和製造熱鬧。
現在,我的天空早已經空空蕩蕩,連風也總是尖利地迎面刺來。
我詛咒自己那短暫、須臾的背叛,可你卻用永久的遠離來懲罰我!
你沒預料到你早早舍棄的世界,遠比你能夠想像的還鍾愛你,鍾愛著你的詩﹔他們不正用指責一個女人的生命去增添一道扶持詩國的圍欄﹖不為我,你也該為了他們而活著!
現在,只留下我,用一顆裸露了的靈魂,陪伴你的詩句,它們天長地久地同我的欠疚和痛苦相通!
女人……原來就是……水,詩倒底還是那……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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