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這是一首藉著年輕商婦的愛情與相思為題材的敘事抒情詩,詩中以女子自述的口吻、回憶的形式,娓娓敘寫了自童年、成婚到別離相思的過程以及對未來的想望,全詩充滿了女子溫柔深厚而又熾熱奔放的感情,透過李白敏銳的藝術眼光、高度的文學技巧和豐富的想像力成功的呈現出來。以下將〈長干行〉一詩分為童年生活、婚姻生活、別後相思與未來期盼四個部分加以敘述。
首六句運用追憶的方式,寫天真無邪的童年生活。詩中將一對情竇未開、純真爛漫的小兒女,通過「折花」、「劇」、「騎竹馬」、「遶床」、「弄青梅」等一連串的動作及兒時嬉戲,勾起一幕幕無憂無慮、歡樂無限的甜蜜回憶,道出了商婦和她的丈夫從小就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那來自於「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親密友誼。 「十四為君婦」到「猿聲天上哀」,以年齡序數法寫女子婚姻生活的種種歷程。內容包含三個層次:
第一層四句寫初嫁的嬌羞情懷,雖然是由童年一起嬉戲的玩伴而結為夫妻,畢竟難掩新嫁娘的羞澀容顏與嬌媚情態!尤其是「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兩句,細膩的刻畫出女子微妙的心理活動,而這正是她深摯的愛情表現方式與內心喜悅的自然流露。第二層四句由「低頭」到「展眉」,由新婚之柔情無限開展到婚後熾熱堅真的愛戀。「願同塵與灰」化用吳聲歌曲中〈歡聞變歌〉詩句:「沒命成灰土,終不罷相憐」的意思,描述自己願同灰塵一般與丈夫和合相依,永不分離;「常存抱柱信」則借用《莊子.盜跖》:「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的典故,深信丈夫對愛情的忠貞專一,一如尾生守信一樣至死不渝。於是夫妻雙方瀋浸在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中,信誓旦旦的昭告天下「豈上望夫臺」──我不會同一般商婦怨女一樣走上望夫而死的絕境!
但是幸福的日子終會結束,而歡樂總是如此匆匆,對從商的長干裡居民來說,分離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實與夢魘了!第三層四句寫丈夫要遠行經商,不僅要上溯至巴蜀,經過「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那哀猿長嘯、屬引淒異的巫峽;還要經過暗礁急流、險像環生的瞿塘峽口灩澦堆,特別是在五月夏季水漲時礁石几乎全部沒入水中,船隻更容易因此而撞碎沉沒!一想到這些久遠的傳聞與經驗,怎不教人心緒蒙上陰霾?怎不教人擔驚受怕?心中不自覺得聲聲呼喚、殷殷祈禱,遠行的夫君能夠安然無恙。
「門前遲行跡」到「坐愁紅顏老」八句敘寫別後的相思離愁。別離一直是人生永恆不變的主題,從戰國時屈原在〈九歌.少司命〉中說:「悲莫悲兮生別離。」到南朝梁江淹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再到元代散曲家劉庭信的〈折桂令〉:「人生最苦是別離。」在在的顯示出別離切割在人心上的傷痕豈止是一個愁字而已!生活失去了重心,做什麼事情都不起勁、沒有意思,連昔日嬉戲遊玩的足跡都因久無走動而生了綠苔,不能掃除,其實不能掃除的是離人心中的相思啊!
就好像李後主的〈清平樂〉:「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一樣,愁緒縈懷,豈能揮之即去;於是日子變的漫長難耐,好不容易從五月盼到了八月,時序才一入秋,早來的秋風已是迫不及待的吹送著陣陣落葉、處處飛舞,萬物蕭瑟凋零一如自己憔悴的心,無怪乎詩人們要吟誦出「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這麼體己的話了。可惱的是那比翼雙飛的蝴蝶兒正濃情蜜憶的在西園中嬉戲著,此情此景,教人情何以堪?而青春年華就在這刻骨銘心的煎熬與失落之中,一點一點的逐漸老去。
最後四句描寫商婦對未來充滿期盼的熱切心情。商婦並沒有陷溺在濃得化不開的愁緒中無法自拔、哀怨悔恨;而是將自己的感情作進一步的提升,她寄語遠方的丈夫,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記得先捎封信回家,我會直接到幾百裡外的長風沙迎接你!商婦渴望會面久候的心和蘊藏心底的奔放熱情,從「直至長風沙」的堅貞赤誠,完全展露無遺。
她的痴心懸想,她不畏艱險、不辭長途跋涉的勇氣,她對未來的信心,積極主動的去迎接幸福的來臨……,凡此種種皆生動豐富的刻畫出一個可敬可愛的婦女形象,難怪《唐宋詩醇》說它「兒女情事直從胸臆間流出,縈迂曲折,一往情深」,而黃永武也要讚嘆「詩篇淒怨,悲涼中又不失清麗委婉,感情純正而真切。」(《唐詩三百首鑑賞》)〈長干行〉一詩,的確是我國古代愛情詩篇的佳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