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中國
我今年六十五歲,前四十年在上海,後ニ十五年在澳洲。我自幼患小兒麻痺症,右腿跛行,在中國,殘疾人被視為另類;加上我又出身於黑五類家庭;雖然,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從不自慚形穢,但每逢升學、就業等大事,我總是明顯感到,我不能得到平等對待。殘障和我的家庭出身,是橫亙在我人生道路上的兩座大山。
高中畢業後,從20歲至34歲,人生的黃金時代,遭逢文化大革命,我被安排在一家街道小廠工作,環境和薪酬均屬於社會最底層。「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那個半文盲的女黨支書記常來作侮辱性的訓話:「記住!你個殘廢人要是生在舊社會,不餓死也只能去討飯,黨和毛主席是你們的大救星」。文革時期,國人用中文表達的儘是野蠻和暴力、仇恨與醜陋。中文不再美,我開始偷偷學英文。一是找精神寄託,再則不想虛擲光陰。當夜幕降臨,我將私藏的英文書打開,思緒和心靈瀋醉到寧靜與詳和中,暫時忘卻了戶外尖利的嚎叫和打砸搶的聲浪。十三年悠悠歲月在苦樂參半中熬過去了。
十年文革,大學沒有師範畢業生向社會上輸送,劫後餘生的老教師也大多告老退休,中學師資嚴重缺乏。1978年,上海市向社會上招聘教師。十三年寒窗終於等來了機會,我向街道幹部提交報考英文教員的申請,不料姓瀋的幹部聲色俱厲地說:「你沒有資格報考!」我說:「為什麼?我學歷和資質都符合要求的。」他說,「你的腳是蹺的,不能當教師。」我說:「腳蹺並不傳染,教書用腦力和知識,方今國家由亂到治,正……」沒等我說完,瀋幹部吼道:「我說不能考就不能考!」我只能去上訪,費盡口舌,才爭取到考試資格。口、筆試駕輕就熟,很快通過。但臨到分配教職,我又落入瀋幹部的手掌,他還是這句話:「說你沒資格就沒資格!考上了也沒用!」橫下心,我又走上訪路,歷盡艱難,最終我母校校長派員到街道點名要人,我方能走上從教之路。
不過,殘障和家庭出身始終是我揮之不去的心結。挑燈夜讀時,我常會低眉思忖:在世界另一端星空之下的「舊」社會應該是不同的吧?不然坐輪椅的羅斯福怎麼當上了美國總統?小木屋裹出身微寒的林肯又如何被選舉進了白宮?
二、在澳洲
英諺說:Life begins at forty.(人生在四十歲開始)。冥冥中的安排,1982年我通過了出國英文考試,1985年我40歲那年,拿到了自費赴澳洲的簽證。憋著一股勇氣,帶著僅有的一些英文底子和父母教誨的做人道理,我阮囊羞澀,惴惴不安地踏上了赴澳洲的第一站--紐省的小城阿米代爾。我認識的第一個澳洲人,Mr.Knight(奈特先生),是當年新英格蘭大學行政處的註冊主任。知道我經濟拮据,他真誠地向我施以援手。若非他介紹我去講授中文課和打雜工來維生,我是很難在澳洲立足的。二十五年來,我與他始終保持著聯繫和來往。從奈特先生起,澳洲人留給我初次的良好印象,成了日後持久的印象。
半年後我離開了阿米代爾,南下悉尼。悉尼的碧海睛空和自然氛圍,將我鬱鬱的心結漸漸融化。在澳洲,沒人會在乎你出身是紅五類抑或黑六類。那末在求職方面呢?澳洲雖沒有瀋幹部,但這裹的人事處會不會也心存偏見?很快我消除了疑慮,在悉尼最初那些年,我打過工,當過同聲翻譯和筆譯,教過中、英文,也被聘任過中文講師……,殘障並非求職的屏障。我慶幸自己進入了一個不同的國家。
座落在喬治街俯瞰悉尼海港大橋和歌劇院的麗晶酒店(現巳易主,稱四季酒店),當年是悉尼五星級酒店的旗艦。創始人兼總經理賴泰德先生(Mr.Ted Wright),出身美國名門,兼有哈佛的教育背景,舉手投足之間,天生的領袖風範,口才一流,又是謙謙君子,平易近人。在他倡導下形成的「麗晶家庭」(The Regent Family)管理理念,使身在麗晶共事的全體員工,相見時都似坐對春風,親如一家。我在麗晶一晃就工作了十年,由廚工,升至工長,副經理,乃及經理;對澳洲平等就業機會(EEO)的國策更有了切身的體認。期間,我完成了麗晶酒店在職經理培訓的全部課程。
1990年,我被選拔參加了麗晶為管理層設計的野外訓練項目(The Outward Bound),地點遠在昆省北部廣袤的人跡罕至的地區,該訓練的目標是開拓現代經理們堅韌不拔,吃苦耐勞的精神和適者生存的能力。十天十夜,我們十二人的團隊,在專業指導帶領下,每人揹負20公斤的背包,徒步疾行,登山入谷,穿越雨林,懸崖攀爬,激流放筏,危地露營……。當年主流媒體澳洲人報(The Australian)派出了記者和攝影師全程跟蹤,後來該報在週末雜誌上以圖文並茂的長篇來報導了這一壯舉。我經受了這次考驗,更深入理解了團隊精神。
1994年,我49歲,加入了澳籍,入籍儀式結束後,我獨自在海德公園靜坐了良久,口中囁嚅回味著旅美學界前輩唐德剛先生的詩句:……歷史原有偶然,命運實難自算,作了天朝棄民,竟能苟延殘喘,豈是歪打正著,或乃蒼天垂憐?……。一時間,人生許多往事,淒涼的,甜蜜的,盡皆湧上心頭,我不禁百感交集。
1997年初,集博彩、酒店、餐飲,娛樂於一身的悉尼星港城將要落成,招聘各部門經理,籌備開張。為保證賭城健康運作,政府設立CCA(賭場監管局),對應聘的管理層人員預作嚴格的品行審核。其時我巳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不存奢望,我有意無意地遞交了履歷,申請飲食部後堂總管(The Executive Steward)的職務。不料幾輪會見後,我竟獲得聘任。接著歷時近一年,我參與了飲食部相關的運作規程、工作標準、器材購置,安全運行等籌備工作,直至最後招聘和錄用職工。
開張時,我負責的部門包括管理和工人共有164名僱員組成。查看之下,164名員工中除了澳洲本土人之外,竟有來自多達二十五、六個不同國家和民族背景的移民人士,儼然是一個小小的多元文化部門。我深深感到,要使部門平穩運作,經理自身的表率和公正至關重要,因此我不敢掉以輕心,事必親躬,鞠躬盡瘁,終使本部門成為一個有效運作的和諧社會。
1998年某晚,新落成的星港城宴會廳裡,正在舉行年度職工和年度經理評選揭曉和頒獎的儀式。華宴盛開近五十桌,應邀出席的男士都西裝革履,光可鑒人,女賓皆珠光寶氣,雍容華貴。我與另十一位曾當選為月度經理的候選人登上了臺,當星港城總裁甘布爾先生拆開評選委員會的信封,取出紙片宣讀說:「The winner is VictorChang.」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恍惚間當年瀋幹部的申斥聲在迥響:「你沒有資格,你沒有資格!」,一時間,我有些惶恐,但是旋即,圓桌周圍約五百位男女佳賓紛紛推開座椅,在湖綠色的地毯上齊齊起立,像湖面上躍起了一群五彩繽紛的天鵝,朝著台上鼓起了雷動的掌聲。我不記得後來說了些什麼。我並不為自己感到自豪,我祗為這個國家和國民感到驕傲,同時我內心充滿了感動,感謝這個社會給予我平等參與的機會與認可。
記得從我父母起上溯五代,祖上沒有成員去海外闖蕩謀生。而自我以降,下一代均巳移居自由民主的國家。我樂見兒甥們在海外都能各展所長,安居樂業,開枝散葉。雖然我一生不參加任何政黨,團體或組織,不過我接受澳大利亞的民主政制和價值觀,我懷抱「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同時真心地擁戴這個「民主、民有、民享的社會」。2000年,我當上了祖父,離任退休後,生活從喧鬧繁忙逐漸趨於寧靜閑適。如今我享受每一天的退休生活:閱讀,書寫,上網;閑暇時喜歡駕車遍游名園苗圃,日常也在自家的庭院裹裁花植草。多年來我巳去過美洲、歐洲和亞洲諸國旅遊,回來後更加知足和熱愛澳洲。清晨醒來仰望,晚上歇息謝恩。借用梁漱溟先生說的話:「不求長生,不虛此生。」亦乃我願也。
從我認識的第一個澳洲人奈特先生起,我發現在這個國家,各族裔有很多像他一樣善良,真誠、可敬的人。當我仰望他們像天鵝一樣聖潔時,我從來沒有忘記,我曾經是一隻遭人嫌棄的醜小鴨。當我終於也來到天鵝們中間時,我並不奢望成為天鵝,相反,我依然故我。只是如今我巳垂垂老去,當年淒苦的醜小鴨成了如今樂天的醜老鴨。至於澳大利亞,恰恰是我找到的,最適合醜老鴨生存的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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