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巧合。昨天拍下這些圖片的時候,壓根沒想到今天是個什麼日子,僅憤怒於古村落修舊如舊、讓老毛陰魂不散。直到今天無意間看到電腦右小角的時鐘,忽然想起這是個原本深刻在大腦的日子。34年前的今天——1976年9月9日零時十分,老毛死亡。一個多月後「四人幫」被抓捕,禍國殃民的十年文革隨之結束。
特意留心今天的報紙、電視和網路,沒一個提起毛澤東的死亡祭日。民間與政府,像躲瘟神一樣,刻意迴避著這個統治新中國27年的煊赫人物。不記得這種遺忘開始於哪一天。這種遺忘是刻意的、廉價的,而非出於審判、清算之後,人性自然遺忘和決裂。
當下的遺忘,並不意味著拋棄。恐怕只有他那個三句不離「毛澤東思想」的胖孫子將軍,還記得有這個爺爺的死亡日子。還有那麼多的高校校園,聳立著老毛高高大大的石頭雕像。在年輕學子們眼裡,那只是個臃腫過氣的石頭,但他們不明白的是,他們依然被老毛後繼者的思想教育洗腦,深懷恐懼。只不過沒有老毛的整肅、殺戮、批判、下放、集體、學農、語錄、教育革命、紅衛兵、串聯武鬥、打老師……更隱蔽而已。清算禍害,這是中國進步的必然環節。
34年前我讀小學,記憶猶深,那天北方飄著小雨。全體師生集合站在農村小學的爛泥地校園裡,胸前別著一朵老師發放的小白紙花。華國鋒主持追悼會,他的聲音通過收音機、圓頭大喇叭傳到中國每個角落,當然不包括臺灣和港澳,那不是中國的土地。我們什麼都不懂,像罪犯似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鼻涕掛在上嘴唇,戴著紅領巾,低頭塌腰,假裝悲傷。聽見有人哭泣,趕緊用黑手抹抹乾巴巴的眼角,假裝抽泣一兩聲,偶爾偷偷轉動眼神瞟一眼其他同學。
毛澤東就是中國人的爹,他管所有人的計畫出生、吃飯、穿衣、教育、工作、做愛、就業和死後等級待遇。老毛死亡,比爹媽離世還了得。為了表達忠誠領袖,在這個場合你不敢不悲傷,那就假裝吧!源自無所不在、有形無形的恐懼。他竟敢要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命,被折磨死還用化名,何況平頭百姓。
但我知道,我家下放農村已有幾年了,城市家庭疏放農村,備戰備荒,這是毛主席號召發動的,可害慘我們了。這樣的家庭千千萬萬,單是十年文革,被武鬥打死、紅衛兵弄死、權力爭鬥整死,豈止百萬。現在回頭想,我家夠幸運的,沒有親屬被老毛整死。
老毛虧欠幾代中國人。記得文革期間,大人小孩都要別毛主席像章;每週六班會上,要集體學習毛主席語錄,表達忠誠和領袖崇拜。老毛本就是沒什麼文化的農民,他的自卑和帝王思想,跟中國歷朝歷代的帝王別無二致,那就是帶頭破壞教育制度,實施愚民奴化統治。他對知識和知識份子懷有刻骨仇恨。他的最高指示「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張貼彫刻在每座校園裡。小學學制五年,初高中各兩年,關閉所有大學。這還不算,音樂、美術課被取消,學生全部要勤工儉學,農忙期間住在農民家裡幫助干農活,每所學校都有農場,師生管理春種冬收。上課學習成為學生的業餘活動。
老毛的終極目標都是向著有利於他和他的組織統治,釋放最簡便最有效最原始的低等動物本能,思想、經濟、外交、軍隊、教育和文化,甚至包括每個肉體,以他為圓心而運轉繞圈,社會功能被取締禁止,每個中國人的精神和肉體都抵押給他。那個年代的中國人是同一個思維、同樣的穿著,相似的相貌和名字。城市人屬於單位,農民屬於生產隊,學生屬於學校,這三個社會基層管制系統,管住管死每個人。如果拉一條訓練有素的狗來統治中國人,估計也能做到。
所有書籍要麼燒燬、要麼刪改、要麼深藏在圖書館,報刊、電臺裡只有老毛一個人的聲音、語錄,全中國的新聞全是領袖公務動態。八大樣板戲、幾部電影、小人書,成為全體人的精神食糧。沒有宗教信仰和知識信息刺激,長久人必然失去自我,唯有愚昧和順從。國家搞得貧窮到極點,幾乎全國人民都吃不飽肚子,跟今天朝鮮不相上下。如果誰家有臺收音機、自行車或縫紉機,那絕對是值得炫耀的天大的自豪。普通居民有黑白電視機,那都是1970年代末期才有的事,往往也是一個大家屬院,只有一台電視機,鄰居們像看露天電影,搬著小板凳,排排坐著,瞪大眼睛盯著9或12英吋的黑白小屏幕,眼睛不敢眨一下,唯恐錯過一個畫面。
歷史真相被洗白、遮掩,似乎什麼都沒發生,如同國慶大典、世博會、深圳30週年煙花。誰還記得三反五反、反右、三年災害和十年文革浩劫。單是反右就有30 萬知識份子被消聲或消滅;三年災害3000萬人餓死,甚至易子而食……70後、80後和90後看不到這些慘絕的歷史,最好回家問問你們的父母和爺爺奶奶。
今天不乏懷念老毛時代的中老年人,老毛的大幅圖像被懸掛在家庭的顯眼位置。這就像豢養的熊貓,這些人的能力已經完全退化到「被安排」的地步,喪失自我意識,不適應開放社會,如果這還算一個開放社會的話。
雖然老毛被刻意遺忘,但「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毛澤東」,他的衣缽被繼承下來,不斷轉換面目,依然遊蕩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
古村落修舊如舊,但他們陷入基本的怪圈,這種圖像和文字的簡單復原,如若不是擺放在紀念館或博物館,事實上是在宣傳獨裁思想,旅遊經濟利益驅動而致。這不是在告別不堪的過去,而是宣示暴力價值觀。需要說明的是,這是上級政府行為,村民沒有發言權。當年老毛「破四舊」,村中祖宗祠堂就是被本村後嗣拆毀、牌位被燒燬,今天他們以這種默認方式對待他,難道不是反諷。
1959年廬山會議,正逢所謂「三年災害」期間,中國人餓殍遍地,老毛悠然自得坐在廬山山頂,算計著如何打倒說真話的彭德懷。這幅圖像,來自當年廬山會議的實景拍攝,並非虛構臆想。
這個位置據說在文革期間塗刷著一小幅老毛圖像。本來已自然風化、消失,最好不過,但擴大復原就完全變味了。毛澤東:9月9日被刻意遺忘畫幅面積10.44平方米。今天藝術家有自己的基本選擇和判斷,不似文革畫家別無選擇。全然忘記藝術家的職業操守和倫理。試想,俄羅斯和德國畫家今天敢在公共場所公開塗抹斯大林和希特勒的畫像嗎?
平庸的惡,當如此。他們都是受過美院研究生教育的職業畫家,而不是平常畫匠。湊巧,一位曾在中學時期受教於其中某畫家的女學生,今天跟大學同學結伴來這個古村落遊玩,遇見幾年前的老師,她笑嘻嘻問:「×老師,你這是公益畫嗎?」老師支吾其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