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錦瑟》(亦稱《無題》)詩歷來被視為詩中之謎,千餘年來注家蜂起,眾喙不一,評騭幾至互為牴牾,為歷代詩家所難。要索解其意,我們不妨先看看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我們從常見評注中加以選擇和分類,大致可以劃分為以下類型:
一是「真瑟樂聲說」。宋代詩人黃庭堅、蘇軾等人認為這是一首詠物托志詩,物就是瑟,志即詩人對於音樂的見解,從樂器進而論樂音,是詩的主旨。《緗素雜記》中說:「黃朝英曰:山谷道人讀此詩,殊不曉其意,後以問東坡,東坡云:‘此出《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按李詩‘莊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曲盡其意,史稱奇邁佔,信然。」
二是「古瑟自沉說」。汪師韓《詩學纂聞》曰:「《錦瑟》乃是以古瑟自沉。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為時尚。成此才學,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無端,猶言無謂也。自顧頭顱老大,一弦一柱,蓋已半百之年矣,曉夢喻少年時事,義山早負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夢。春心者,壯心也。志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鵑,已成隔世,珠玉皆寶貨,珠在滄海,則有遺珠之嘆,惟見月照而淚。生煙者,玉之精氣,玉雖不為人採,而日中之精氣,自在藍田。追憶謂後世之人追憶也。可待者,猶雲必傳於後無疑也。當時,指現在言;惘然,無所適從也,言後世之傳,雖可自信,而即今淪落為可嘆耳。」
三是「青衣名說」。《中山詩話》中說:「劉分曰:李商隱有《錦瑟》詩,人莫曉其意,或謂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這種專為一人賦詩的說法,贊同者不多,早就遭到胡震亨的反駁:「以錦瑟為真瑟者痴,以為令狐楚者,以為商隱莊事楚、淘,必淘青衣亦痴。商隱情詩,借詩中兩句為題者盡多,不獨《錦瑟》。」 (《唐音癸箴》)
四是「悼亡說」。朱彞尊曰:「此悼亡詩也。意亡者善彈此,故睹物思人,因而論物起興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斷而為五十弦矣,故曰無端也,取斷弦之意。一弦一柱而接思華年三字,意其人二十五年而歿也。蝴蝶、杜鵑,言已化去也;珠有淚,哭之也;玉生煙,葬之也,猶言埋香瘞玉也。此情豈待今日追憶乎?只是當時生存之日,已常憂其至此而預為之惘然,意共人必婉約多病,故云然也。」(《李商隱詩歌集解》)
五是「琴瑟夫婦說」。程夢星曰:「夫婦琴瑟之喻,經史歷有陳言,以此發端,無非假借。詩之詞旨,蓋以錦瑟之弦柱實繁多且多,夫婦伉儷歷有年所,懷人睹物,觸緒興思。」(《李商隱詩歌集解》)
六是「自悔說」。《龍性堂詩話》葉矯然曰:「細味此詩,起句說無端,結句說惘然,分明是義山自悔其少年場中,風流搖蕩,到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曉夢、春心、月明、日暖,俱是形容其風流搖蕩處,著解不得。
七是「自傷說」。《李義山詩輯評》曰:「此篇乃自傷之詞,騷人所謂美人遲暮也。‘莊生’句言付之夢寐:‘望帝’句言待之來世;‘滄海’、‘藍田’言埋而不得自見;‘月明’、‘日暖’則清時而獨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同持此見的尚有《唐詩鼓吹評注》中發表的如下見解:「詳玩無端二字,錦瑟弦柱當屬借語,其大旨則取五十之義。無端者,言歲月忽已晚也,玩下句自見。顧其意言所指,或憶少年之艷冶,而傷美人之遲暮;或感身世之閱歷,而悼壯夫之晚,則未可以一辭定也。」何焯等人也有相同的看法,論述大致相同,不一一羅列。
八是「世事身事說」。杜庭珠《唐詩叩彈集》中說:「夢蝶,謂當時牛、李之紛紜;望帝,謂憲、敬二家被弒,五十年世事也。珠有淚,謂悼亡之感;藍田玉,即龍種風雛意,五十年身事也。近人汪辟疆也曾說過:此義山自道平生之詩也。意指義山個人身世。岑仲勉則說:余頗疑此詩是傷唐室之殘破,與戀愛有關,是從世事角度來揣摩詩意。
九是「感嘆無端說」。薛雪在《一瓢詩話》中說:「全在起句無端二字,通體妙處,俱從此出。……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悵望不說;全似埋怨錦瑟無端有此弦柱,遂致無端有此悵望。即達若莊生,跡迷曉夢;魂為杜宇,猶托春心。滄海珠光,無非是淚;藍田玉氣,恍若生煙。觸此情懷。垂垂追溯,當時種種,盡付惘然。對錦瑟而興悲,嘆無端而感切。如此體會,則詩神詩旨,躍然紙上。」
十是「客中思家說」。這是葉蔥奇先生提出的,認為「就通篇來看,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李商隱詩集疏注》)但據吳調公研究,此詩當是李商隱在鄭州家中時所作,那麼葉氏說法就遇到了考據學上的質疑,有待進一步澄清。
此外尚有多種解釋,如當代學者錢鍾書在《談藝錄》中的「錦瑟喻詩說」,吳調公則認為這是詩人晚年在鄭州家中所作,是對生平的回顧,哀嘆自己的政治抱負沒有實現等等。
筆者曾有感於見解紛紜,而無意彌綸群言,曾提出過一種新解釋:「夢幻無意識心理描寫」,或是一種意識流描寫。主要論證為:
詩中最後一句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這正是夢中心理的具體描述,詩人處於夢幻心理中,夢中事物當時很模糊,只能在事後追憶中變得清晰起來。從這一觀念出發,所有其他疑難可以得到解釋。
詩人說「無端」是指詩人在夢中突然發現當時常見的錦瑟由二十五弦變為五十弦,詩人感到奇怪,所以有「無端」的說法。那麼這個數字五十從何而來呢?當然用精神分析批評夢幻中的「數字法」很容易解釋為,詩人無意識中已經聯想到自己年已五十了,這與詩首句意義是明顯相符的。在詩中,數字發生了位移,這是弗洛伊德式精神分析批評的原理之一,即相關的數字或是概念可以從無意識中進入到相關的意識之中,這樣就是從年齡的五十位移到了錦瑟的五十根琴弦。前人已經有關於詩人年齡與弦數的猜測,這種猜測如果置於無意識的角度就更為合理了。
但是弗洛伊德把問題簡單化了,實際上是因為錦瑟是「弦絲」,引起了詩人的「玄思」,從而「一弦一柱思華年」,就是這種「思」。這是全詩的主題,也是全詩意識(包括無意識的中心),當然更為重要的是,這也是一個中心詞「思」。這是另外一種聯繫,即隱喻的語言符號聯繫而不僅僅是無意識的心理關聯,這恰是後精神分析學家拉康的創造。他的名言是:無意識其實是一個結構,這個結構並不無序混亂的,恰恰相反,它是「像語言那樣構成的」,因此對於無意識的解釋其實是對語言結構的解讀。拉康並不是個文學批評家,但他也曾小試牛刀,在雨果詩的闡釋中表演自己的批評方法。他從雨果詩中的「arbre」(法文的「樹」)一詞聯繫到薩土恩之樹、狄愛娜之樹、血液循環之樹等。其實是一種類似於意識流文學現象式的解釋。
再進一步以這種無意識批評來深化解釋,前人的疑問大多可以冰釋。
詩人無意識中的莊生曉夢、望帝杜鵑、月明珠淚、日暖玉煙因為缺乏有機聯繫而為人所不解,這正是夢中無意識的特徵。莊生望帝兩典共同之處是它們的內在因素是同一的,因而形成一種「凝縮」。那麼為什麼會有月明珠淚與玉暖呢?而珠淚與玉煙都是物質狀態的變化,也是一種變形方式,象徵著生離死別。這種物化狀態的描繪正是意識流的特徵。在世界文學史上,《錦瑟》這種意識流式描寫,其實並不是絕無僅有,我們可以舉出兩部西方文學的名著與之相比較,一是英國弗吉尼亞·伍爾芙《牆上的斑點》,從牆上的一個斑點聯想到眾多事物,人生百態,與本詩從錦瑟之「絲」(生死)而及於古往今來的往事,其關注的中心是這個詞,當然,由於中國詩是用意象表達的,所以這種意象也就是一種語詞結構。但正如美國詩人龐德所指出:這種意象的特點在於它是「表現」而不是「再現」,這種表現是事物自身的呈現。如曉夢、杜鵑、珠淚、玉煙之類,由這種具體的意象而產生隱喻、聯想,乃至浮想聯翩,不能自已。
另一個是法國普魯斯特的長篇《追憶逝水年華》,從貢德萊鎮一次早飯時的一塊小點心引發出四十年生活的回憶。總之,無論是牆上的斑點,還是早飯時的小點心,都是一種意象,這種物像感動人,產生感觸。這就是《錦瑟》的秘密所在,與此同理,西方的意識流小說也就是一種「無韻之《錦瑟》,西方之義山」。
以上僅是筆者臆會,無意於自立新說,目的在於從現代文藝心理學角度來研究《錦瑟》,卻又不以弗洛伊德的理論為規範,尋找更為合理的闡釋方式。意識流文學是一種創新,但是意識流的存在卻是自古已有,因此,並非只有西方現代小說家可以有意識流的創造,中國古代詩人亦可以有意識流的作品。當然這種批評方法本身並不屬於意識流,我們只是借用其名而已。
元好問早就感嘆:「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其實是歷代箋注不斷,無一家能獨領風騷。如果從後闡釋學的角度看,鄭箋這樣的權威是不可能出現的。如果真是如此,豈非更有利於解釋的可持續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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