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想過,但又想集體運行李,那麼多人的眼睛看著,賊敢偷嗎?
偏偏就偷了!
嗯,偷得一文不剩。連買張郵票的錢都沒有了。
兩個人說了會話,趙庭基就匆匆告別,說是隊裡派他們出來挑野菜摘沙棗樹葉的,時間不能耽誤多了。王永興叫他等一下,把自己的大茶缸子給了他,還給他兩張郵票叫他趕緊給家裡寫信要衣裳……
1960年的夏季,為了落實省委關於以最快速度建成甘肅省最大的穀物農場的指示,酒泉勞改分局組織酒泉地區十多個勞教農場的領導和生產部門的負責人在高臺縣的鹼泉子農場開會,商討和籌劃建立明水農場的具體措施,會議開的時間很長,因為缺少許多資料,會議期間還要做出農場的建設規劃和人員佈置。但是,這一切準備工作都沒有完成,秋天就到來了。於是大概地確定了幾個住人的點,領導就催促與會者回原單位去,按照會議決定的人數去抽調勞教人員過來。會議決定,明水農場必須立即上馬,利用秋冬季節開荒,挖渠,明春就要播種。至於農場規劃,可以一邊干一邊測量和制定。會議還決定,夾邊溝農場因為地處荒漠,風沙又大,不宜農作物生長,決定只留下三四百人守攤子,其餘勞動力全部轉移到明水來。對於會議的決定,其他農場都拖著沒辦,因為那些農場的領導認為冬季即將來臨,沒有房子住,沒有水井,沒有煤燒,吃糧也很緊張了,人過去後怎麼生存?唯獨夾邊溝的領導對此決議執行得又堅決又迅速,除去部分病號和兩個農業隊之外,幾乎是全體人馬浩浩蕩盪開了過來。
王永興和三十幾名病號躺在一間地窩子裡。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地窩子沒門,他們把一位來明水後死掉的人的被子掛在門上,遮擋風寒。天氣晴朗的日子,他們挪到門外的溝坎下躺著或是坐著晒太陽。關於寒冷,他們已經習慣了,因為自從來到夾邊溝,他們的房子就沒有生過火,沒發過爐子,沒發過煤炭。
但是,10月中旬,領導突然宣布,從明天起,每月的口糧供應降為15斤原糧!
右派們驚得魂飛魄散!
以前他們吃30斤,零零星星餓死人。到了這年的夏收之後,口糧降為24斤,新添墩每天都要餓死人,現在降為15斤,人還能活命嗎?但他們毫無辦法。他們是戴罪之人,連句吃不飽的話都不敢說,誰也不想罪上加罪。他們只有一個辦法,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到開荒修渠的工地,然後就站著,坐著,或在田埂旁躺著,他們真是干不動了。管教幹部們也不催促幹活,他們也明白,一頓吃不上半斤糧食,幹不了活!耗了幾天,領導就乾脆宣布停工,並動員右派們挖野菜,挖草根充飢,想辦法活命。
病號們更慘了。他們無力去挖野菜,捋樹葉。他們喝完了每天供應的半碗麵糊糊就只能躺著了。他們知道,死亡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們,那些原本健康的人已經在死亡了,他們還能倖免嗎?
他們靜靜地躺著,儘可能節省體能的消耗,以延續時日……
這是10月底的一天下午,王永興和他的夥伴們在地窩子裡躺著。天氣太冷了,晒太陽已經沒有了意義,乾脆就鑽在被窩裡不出來。突然一陣風刮進來,原新添墩作業站的副站長趙來苟挑起門帘走了進來,大聲說,梁書記看你們來了!他的話剛落,夾邊溝農場的黨委書記梁步雲就走進來了。
趙來苟的意思是要病號們坐起來或者站起來,迎接領導,但是病號們躺著沒有人動一動。於是他又喊了一聲:聽見了嗎,領導來了,起來!快坐起來!
有人坐起來,大多數仍然躺著。趙來苟生氣了,瞪大眼睛嗯了一聲,要發脾氣,但梁書記用目光制止了他,問,你們怎麼都睡著呀,怎麼不挖野菜去?
石玉瑚躺著說了一句:我們走不動。
趙來苟也說,這是些病號,在新添墩就病了。
梁書記說,嗯?病號?轉移之前就病了?那怎麼不住院治療?
趙來苟回答,這些都是老病號,場部醫院沒病房,沒住上醫院。
是嗎?新添墩還有這麼多病號沒住院嗎?梁書記說著,向王永興彎下腰來:你得的啥病?
肝硬化,腹水。
多長時間了?
一年。一年零幾天。
沒住過醫院?
住過三個月,出院了,秋天又犯了。
再犯就再去看嘛。不住院硬抗,能抗過去嗎?
看過了,沒床位,病房都住滿了。
梁書記不再說話。順著過道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對著趙來苟說,這要想辦法呀,這麼冷的氣候,風這麼大,就這麼躺著,能挺過冬天去嗎?
趙來苟說,梁書記,這話得你說,我說了不頂用。
梁書記和趙來苟走出去了,右派們就突然活躍起來。石玉瑚說,你們猜一猜,梁書記能想出啥辦法來?王永興說,能把我們送到夾邊溝醫院去嗎?有人說能,梁書記說話還是頂用的,只要他說送,就一定能送過去。但有人說,那可不一定,我聽說夾邊溝的醫院裡病號塞得滿滿的。說著說著話題就轉移了,有人談起梁書記的歷史,說他原是定西地區檢察院的檢察長,因為右傾錯誤,去年反右傾撤了職調到夾邊溝來當個副書記……但是大家的議論被趙庭基的到來打斷了。趙庭基一進來就沮喪地對王永興說,我又叫人偷了。王永興問什麼叫人偷了?他說今天收到家裡寄來的十多斤熟面﹝2﹞,未及吃一口下肚,叫人連面口袋連大衣偷走了。問怎麼偷的?他說把炒麵拿來後掛在牆上,還蓋上一件大衣,上個廁所回來熟面就不見了,大衣也不翼而飛。王永興聽了心疼得不得了:哎呀,你這個人呀,都是啥形勢了,你還把熟面掛在牆上去上廁所……又是一念之差?我上次就想跟你說,病號隊隊長官錦文,人家是長征幹部,延安時代彭德懷司令部警衛團的團長,解放後擔任天水步兵學院戰術系主任,在夾邊溝和我一個組,大夏天在地裡勞動,襯衣外頭還穿個毛背心。管教幹部就起了疑心,叫調查怎麼回事,查來查去才知道,他背心裏頭縫了個口袋,裡邊裝著些從家裡帶來的錢。人家那麼大的幹部,一個月還不掙你半年的,都把錢帶在身上,防賊偷!把你個教員有多少錢,還卷在行李裡頭,把熟面掛在牆上!你真是謙謙君子呀!趙庭基連聲嘆氣,懊悔不已……
梁書記來過的第二天,一輛汽車朝著夾邊溝農場駛去。梁步雲親自開車,車上擠著二十幾名病號和他們的行李。
夾邊溝農場的場部是勞改犯們1954年建成的。機關辦公室是四棟白色的平房,兩棟一排兩棟一排坐西向東,場領導和各股室的幹部們在這裡辦公。辦公室北邊依次排列著幹部宿舍、幹部家屬宿舍、醫院、倉庫,但這些房子都坐北朝南。再北邊是農業大隊居住的四合院。這個大院還包括雜役們的作坊,修鞋組、木工組、理髮組。與四合院相鄰的是磨面房、糧食倉庫。倉庫外邊有一條通往新添墩的公路,路北是菜地。
場部辦公室斜對面隔著馬路是基建大隊的四合院。
往日的夾邊溝農場場部還是很熱鬧的,除去新添墩和長年在外邊搞副業的,這裡大約居住了一千五百名勞教分子。可如今這兒只有二三百名病號和一部分農業隊留下來灌冬水的人,再就是幾十名雜役,大有人去樓空之感。
按著原先勞改隊的規劃,夾邊溝農場只有三四間房的衛生所:一間醫生辦公室,一間治療室,一間藥房……根本就沒有住院部。由於從五九年開始病號大增,衛生所便在農業大院辟了幾間病房。如今病號房擴充到了十幾間。好在人員都到明水去了,原先的農業隊宿舍改成了病號房。這批病號到達後分散到七八間病房裡。王永興和石玉瑚被安插在一間住了三十多名右派的大房子裡。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告別夾邊溝(3、4)
http://www.kanzhongguo.com/node/374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