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病房王永興的心就踏實了一下。這間病房有三間房那麼大。它一面是門,三面是土炕,土炕相通,成「凹」字形。三十多人住在炕上的確是擠得密不透風,就像去年初冬在銀達鄉搶修水渠住在社員的草棚子裡一樣。但這是熱炕,炕有三四個炕洞,右派們從麥場上抱麥衣子﹝3﹞把它燒得很熱。地下還用土坯砌了一個爐子,燒著無煙煤。他在其他右派擠出來的窄條條上喘息著鋪好被褥,身上就出了汗,筋骨就舒展開來。頓時他心裏就流過一股幸福得要暈過去的感覺:看來是凍不死了!
在明水農場的地窩子裡躺著的時候,他一天到晚蜷縮著身軀,手腳從來沒有舒展過。已經兩年多沒睡過熱炕了,更不要說火爐了。每天從田野上勞動回來,吃過了飯就趕緊鑽進被窩。房子裡的溫度在零下十幾度,飯盆裡邊的粥吃到最後就凍上冰碴。
這裡蠻好,穿著棉襖坐著一點兒也不冷,一動彈就出汗。
幸福的心剛剛平靜一些,一位右派韓大夫就來給他檢查病情。過一會兒就有人送來了藥片。他問那人,你是護理員嗎?
那人嗯了一聲。
鄧大夫在辦公室嗎?
鄧大夫到明水去了。
咦,我沒看見過呀,我就是明水來的。
下放到大田勞動去了。
為什麼?他很是驚訝。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犯錯誤了……那人支支吾吾走出去了。
旁邊一位老病號告訴他,一次上邊來領導視察,問怎麼死了那麼多病號,別人都不說話,鄧大夫直不楞登回答,營養不足,啥藥都救不了命。視察的人前腳走,他後腳就被趕到大田勞動去了。
不再挨凍了,吃的問題就強烈地凸現出來:還是吃十五斤糧。雖然蔬菜多了些,做的也比明水的大灶精細了許多——胡蘿蔔切成小丁丁和麵糊糊煮在一起——但肚子還是填不飽。一腦門子想的就是吃,成天心裏餓得急了了的沒有著落。十多天後腹水見少,人瘦得成了一張皮,腿軟得走不成路了。
一天,他到麥場上去抱麥衣子煨炕,回到病房就躺下了,他覺得心跳得很急,要暈過去的樣子。但就在這時,門外護理員的聲音喊,王永興,你父母看你來了。他慌慌張張哆哆嗦嗦爬起來,還沒下炕,門就開了,他的白髮蒼蒼的父母親出現在門口,手裡還牽著小男孩。他憑著想像判斷那是二兒子兆遠,他離家時才3歲。母親還沒坐下就嗚嗚地哭起來:我的娃呀,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嗚嗚嗚……兒子被他的模樣嚇壞了,怯生生站在門口不過來。老父親把兒子拉過來,說,叫,叫爸呀,你叫呀……孩子叫了一聲爸,但接著就哇的一聲哭了。他伸出手去摸一下孩子的頭說,我把你嚇壞了吧?他沒抱孩子,他的心酸酸的,他怕嚇著孩子。他扭過臉問父親,你們怎麼來的?父親也在別人讓出的炕頭上坐下,抹著眼淚回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他說,我是問下火車以後怎麼來的,這幾十里路?父親回答走來的,走了一天。他說,從酒泉縣到臨水公社有班車……坐到臨水再有十多里路。父親說,不知道嘛。他說,走乏了吧?父親回答,乏倒是不乏,兆遠不叫我和你媽抱硬要自己走。倒是天氣冷得……把人凍壞了。他說,上來,上來,炕上坐下……
王永興竭力地克制著自己的心酸,但此刻再也控制不住了,淚水扑簌簌流了下來,哽嚥著嗓門說,爸,媽,我是個不孝之子……叫你們……受苦了……
母親像是嘯叫般地哭了一聲:哎……我的娃呀……
兒子也哇哇地哭。
父親卻抑制住眼淚說,娃呀,話不能這麼說,這不怪你,這不怪你。世事的變化,命運的沉浮,不是人所能掌握的。我們就盼著你平平安安地出去……
他說,家裡的事我一點也出不上力……
家裡你就不要掛念,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
王永興淚如雨下。
父母在夾邊溝呆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去了。依王永興的想法,父母走了長道,應該多休息一天,但是父母在他的鋪上坐了一夜轉天就走了。父親說,原想多住一天的,但沒想到你這裡吃的這麼難腸,不能再住了。多住一天,三口人要多吃兩斤糧,我們走了你就沒吃的了。
父母親給他帶來了七八斤熟面,五六斤蒸熟後曬乾的甜菜,還有一包煮熟後晾得半干的狗肉。
父親一再解釋,你不給家裡寫信,我們也不知道你的情況。還是遇到了趙庭基的父親,才知道你……吃不飽,匆匆忙忙把狗殺了,就來了……
王永興知道父親是在說謊,家中的情況僅就宰狗一事便可瞭如指掌,如果有糧食存著,誰忍心宰狗呀!熟面是啥好東西,僅才帶來七八斤!但他沒有揭穿父親的謊言,因為他的確需要家庭的支援。他只是為父母來到夾邊溝餓肚子而深為不安。父母來後醫院的伙房開了兩次飯,父母和兒子共同喝了他的那份糊糊,而把路上吃的乾糧留給他吃。
他沒有送父母,他已經沒有力氣走路了。他只是站在醫院外邊的馬路上告訴父母親怎麼走;看著父母轉過一座沙包,他就回病房了。
父母帶來的食物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把食物鎖進自己帶來的一個小木箱裡——把裡邊的書拿出來——一天吃幾調羹。在吃食物的問題上,他可是吸取了別人的教訓:許多人接到親友們寄來或送來的食物,禁不住飢餓的壓迫,飽食一頓,爾後就絕了來源而丟掉性命。他看在眼裡,記在心裏,不管多麼飢餓,食物多麼誘人,都堅持細水長流。
他是這樣加餐的。利用提開水或者打飯之際,從伙房的院子裡偷幾個凍硬了的胡蘿蔔或者蓮花菜葉子,夾在大衣裡拿回來,用小刀切碎放在飯盆裡,放在爐子上煮;然後打開木箱,取兩調羹熟面,抓一把甜菜乾,再放兩條狗肉乾放在火上煮,全都煮軟了吃下去。到了11月的末尾,院子裡什麼菜也沒有了,發現房頂上堆著很多曬乾的蓮花菜葉。他用鐵絲做了個三杈鉤爪,拴上行李繩子,藉著黑夜拋到房頂的菜葉上去,扒下幾片菜葉子。這樣偷菜總是有收穫的,幾乎每天都能搞到幾片菜葉了。
煮加餐也是有風險的。有一天醫院的陳院長查病房,一眼就看見爐子上的飯盆,生氣地說,一些人的送命,就是吃爛菜的結果。飯盆沒收!王永興很著急,忙忙地央求;陳院長,那不行呀,你把我的飯碗沒收了,我拿啥打飯?陳院長把食物端出去潑了,把飯盆還給他,說,再叫我看見,就絕不客氣!
飯盆是不敢再用了,他只好用兩調羹熟面和一把甜菜絲換了一位縣公安局長的一把壺蓋上有絲扣的鐵壺,用來煮食物。他以為擰緊壺蓋煮菜不會被人發現,豈知又遇上陳院長搶救病人,陳院長一進屋就聞見了狗肉的香味,逕直走到爐旁打開壺蓋。他勃然大怒,瞪著王永興說,又是你煮的爛菜葉子吧!王永興忙否認,說不知是誰煮的。陳院長連喊了兩聲誰煮的,就扔在地下用他穿著翻毛皮鞋的腳後跟踩扁了。
踩扁了不行呀,還得想辦法!他又用兩調羹熟面換了一位病號的鐵皮奶粉盒,擰上一根鐵絲做把手。這次他不在爐子上煮食物了——每次被院長發現都要慘遭損失,他心疼得不得了——而是把奶粉盒塞進炕洞裡煨燒。這種辦法既簡單又保險,好久也沒被院長看見。但是糟糕的是父母帶來的熟面和甜菜都已告罄,還剩了點狗肉乾,還捨不得幾頓吃掉。這時伙房頂上的菜葉不知怎麼的也不見了。
好在有一天中午他在外邊轉來轉去尋找可以充飢的東西,突然發現豬圈的牆根裡扔著一堆蓮花菜根。菜根外邊已經乾枯皺巴了,裡邊還有點柔嫩的心子。他抱了一抱回來,耐心地用刀子削去幹皮,再剔去帶有筋絡的一層,把中間還沒乾透的根心放進奶粉罐裡,再放上一絲絲狗肉,塞在炕洞裡去燜。燜軟後撒點鹽吃。他很感激夾邊溝的炕洞,在家鄉永登縣,炕洞是留在牆外邊的,而夾邊溝的炕不知是什麼地方的人盤出來的,炕洞留在房間裡,不出房門就可以燜菜根吃。
還有一天,他提個籃子去麥場提麥衣子煨炕,見場邊上拋著一具驢頭上剝下來的皮,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他估計這是炊事員或者雜役們偷宰了農場的驢,若是飢腸轆轆的右派,決不會扔了驢臉皮。他記得小時舅舅說過的話,民國十八年,古浪縣裴家營的人們把農具上拴的皮條和鞋上的牛皮掌子煮著吃了的事。他如獲至寶,將驢皮放進籃子,敷點麥衣子蓋好,拿回病房,燒水燙洗了毛垢,放在奶粉盒裡燉爛,再加上少許鹽末就著吃。還捨不得一次吃完,一次吃一點一次吃一點。吃了三四天,還剩小半罐了,他又添滿了水,放在爐子上燉著,去上廁所。誰知便後回來,罐頭盒竟然不翼而飛了。四壁張望見一名叫王彥的榆中縣老師手裡端著他的罐頭盒正往嘴裡塞東西。他喊了一聲,你這是幹什麼,有你這樣的人嗎?王彥苦笑一下,臉色變得慘白,說,你已經吃幾頓了,我吃點就不行嗎?我也想保命呀!王永興沒說第二句話,默默地躺在炕上。他閉上眼睛,還看見王彥那慘白苦笑的臉在他眼前晃呀晃呀。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告別夾邊溝(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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