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興舍利寶塔
佛教從印度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路傳入中國,一路上留下了諸多精美絕倫的石窟造像,從新疆克孜爾石窟,到敦煌莫高窟、天梯山石窟、榆林石窟、雲岡石窟、龍門石窟。安史之亂中,中原大型石窟相繼衰落,盛唐以後,中原再無大規模石窟造像。
接過中國石窟藝術接力棒的,則是四川。這其中,成都佛教造像年代最早,大多是南朝作品,而中國的南朝造像在成都以外還少有發現。清代末年,成都萬佛寺曾出土了大量南朝造像,近年來西安路、商業街也屢有出土。
安史之亂後,中國經濟中心南移,石窟藝術循著金牛道進入四川,在涪江、嘉陵江、沱江、岷江流域的岩壁上,星星點點出現了諸多石窟。四川幾乎每個縣城都有石窟分布,而又以唐代存世最多,以一種充滿生命力的狀態發散。中國宋代石窟存世最少,以致清代學者提出「唐盛宋衰」之說,認為宋代石窟早已衰落,不值一提。大足、安岳石窟的相繼發現修正了這種觀點,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中國晚期石窟藝術的代表作。
如果說北方、中原的石窟寫下了中國上半部石窟史,四川,顯然就是下半闋。
邁過了道路的瓶頸,四川唐代石窟如雨後春筍一般,在涪江、嘉陵江、岷江、沱江、青衣江岩壁上處處生花。唐代的四川,出現了夾江千佛崖,蒲江飛仙閣、大邑藥師岩、丹棱鄭山—劉嘴、資中北岩、仁壽牛角寨、榮縣大佛岩等諸多精品,由此看來,石窟藝術在四川,是以一種充滿生命力的狀態發散。這其中,又以邛崍龍興寺、石筍山、花置寺最為精妙,2006年整體獲評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與四川其他石窟比起來,邛崍石窟往往竭盡奢華、繁複之能事,殿宇塔剎、亭臺軒榭,堪稱四川石窟藝術一個獨特流派。
龍興寺洪水衝出唐人瑰寶
1947年並不算個安定的年頭,這年秋天,連綿的暴雨引發的洪水在四川境內氾濫。一場暴雨過後,邛崍措水河河岸一個叫大佛灣的地方露出幾個菩薩頭,村民對這些殘破的佛像並沒有太大興趣,它們一直裸露在荒野之中。幾個月後,四川大學博物館才得知這個消息,先後五次派專人赴大佛灣,在一年多時間中,共徵集、出土石刻佛頭、佛像、經幢、脊獸、經碑、銅佛像等文物200餘件。一件殘缺的經碑上,考古工作者看到「龍興寺」三個楷體小字,這批佛像遂命名為邛崍龍興寺石刻。
當年徵集、出土的文物,如今靜靜陳列在四川大學博物館石刻藝術館中,每一件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菩薩立像通高198厘米,頭戴寶冠,週身裝飾華麗、繁複的瓔珞,上衣通肩,下裙緊貼雙腿,出土時已斷為四截,雖經修復,雙臂已不知去向,故又有「東方維納斯」美譽;韋陀立像高71.9厘米,身披菱形鎖子紋鎧甲,飾有護膊、護腰、脛當(綁在小腿上的一種防護甲冑),腰間束帶懸有法器,凜然有武士之風;比丘頭像滿額皺紋,雙眉緊鎖,口角深陷,工匠只用寥寥數筆,便將一個僧人老邁滄桑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給冰冷的石頭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龍興寺佛像大多體態豐滿,面相溫和,雲岡石窟、麥積山石窟、敦煌莫高窟中粗獷飄逸的風格到唐代已經衰落,代之以雍容華貴、豐潤健美的氣質,佛與菩薩多給人一種和藹、親切的人情味,顯然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情趣。
與佛像一起出土的是一些經幢,大多為八邊形,幢座雕有四甲冑神王倚像,幢身浮雕樂伎、佛龕、盤龍,一些經幢、燈台上尚能看到「唐高宗永隆二年(681年)」「唐德宗貞元十一年(795年)」以及太和、會昌、大中、咸通等唐代年號。種種跡象表明,龍興寺應該是唐代一處規模頗大的寺廟。
2005年9月,在龍興寺佛像出土58年後,成都市考古隊進駐大佛灣,試圖尋找龍興寺的更多線索。當年水田密佈的大佛灣,如今已被廠房與民宅包圍。發掘從一開始就驚喜不斷,修建環繞遺址的圍牆時,發現一個大型佛像坑,出土佛像30餘件;遺址東南部發現一個始建於唐代的磚塔,宋代仍在使用。
兩次跨越時空的考古,最終使得在地下湮沒千餘年的龍興寺逐漸清晰起來。史料記載,公元705年,武則天還政於中宗,中宗時為太子,下詔在全國各州創立中興寺、觀,以寓意大唐中興;公元707年,中宗即位,為了避諱,全國各州中興寺均更名為龍興寺。邛崍唐時為邛州,是西南軍事重鎮,龍興寺應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建成的,這座有著皇家淵源的寺廟此後香火一直頗為旺盛,並在中、晚唐年間達到鼎盛。
石筍山絕壁上的西方樂土
就在龍興寺終日香火繚繞之時,邛崍石筍山大佛溝岩壁上,「叮叮噹噹」的鑿石聲已不絕於耳。2010年初春的一個清晨,我來到石筍山時,濃霧在山中上下翻騰,遠遠望去,岩壁上的佛像似在騰雲駕霧一般,在褚紅色的岩壁與蔥鬱的籐條中時隱時現。
鄉民告訴我,大佛溝過去有座寺廟,從山腳直到山頂,規模大得很,至今山腰、山頂都能找到成片的條石壘成的地基,石筍山就在寺廟後山上。龍興寺有著深厚的皇家淵源,大佛溝這座無名古廟規模倒一點也不遜色,石筍山5號龕造型為一佛二僧二菩薩,姿態、衣紋、蓮臺與龍興寺53號坐佛幾乎完全一樣,可見它們之間確有著某種關聯。
民國《邛崍縣誌》記載,「(石筍山)山間有洞,曰仙人洞,土人言洞內有三十六堂,未之詳也」,或許就是指這些絕壁上的石窟。此後的石筍山石窟逐漸為荒草與枯籐掩蓋,上世紀80年代,邛崍文管所進行文物普查,才重新發現。然而,這次發現並未改變石筍山的命運,由於地處深山,遊人罕至,文管所在石窟前攔上了一排鐵柵欄,並一直鎖到現在。
大佛溝現存唐代造像33龕,739尊,彫刻在長120餘米、高40多米的絕壁上,錯落有緻,大者如彌勒佛,高逾7.5米,小者如諸天(二十四諸天為佛教護法神),只有手指大小。據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學者胡文和考證,造像分為南北兩段,北段年代稍早於南段,古時開龕大多先在較好的位置開鑿大型佛龕,石筍山最早開鑿的應當是北段第14龕彌勒佛。彌勒佛手掌早年殘損,後世雖有修復,手掌與身體不成比例,早已失去了昔日神韻。
北段第六龕西方淨土變,是石筍山頗具代表性的龕窟: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端坐中央,七寶蓮池黃金、白銀、瑪瑙、琥珀遍地,龕內彫刻殿宇塔剎、亭臺軒榭,重檐、斗拱、勾欄清晰可見,以迴廊相連,一百多位天仙或徒步漫遊,或挺腹伸腰;後壁雕有「划船圖」,船頭高昂,船尾隱入橋洞,三個船夫正拚命划船,為首的仰頭蹬腿,中間的弓腰埋頭,第三個轉身拱背,船上的達官貴人倒是怡然自得,樂得清閑;兩邊還有敲鑼、打鼓、翻跟頭等各式雜耍。這幅圖景,就是唐人心目中的西方樂土。
菩薩、天仙、船工、達官貴人,一百多號人物神態各異,錯落有緻,與其說是佛龕,還不如說是一幅唐代風情畫,傳神地再現了唐人的建築、水運、民俗乃至他們的心靈史,而這一切竟然由工匠在石頭上一鑿一鑿完成,令人驚嘆於唐人的鬼斧神工。
邛崍文管所原所長胡立嘉數十年來一直往來於縣城與石筍山之間,進行了細緻考察,他提出,與四川其他地區石刻比起來,石筍山石窟有兩個特點:其一,石窟出現了大量樓臺、橋池、船舫,雖是直接表現的虛幻的佛國,卻如同一幅風情畫,讓後人可以一睹唐人的生活;其二,石筍山石窟往往三壁皆有造像,竭盡繁複、奢華之能事,殿宇塔剎、亭臺軒榭,使得整個佛龕連為一體,更具動感,這種風格同樣出現在邛崍磐陀寺、花置寺以及岷江流域的樂山、大邑某些石窟中,成為中國唐代石窟一個獨特流派。
玄宗避難成都佛教造像興盛
2002 年6月,日本早稻田大學與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學藝術學院、北京大學考古系合作,對邛崍境內的石筍山、花置寺、磐陀寺等石窟群進行系統調查、編目,並首次運用三維成像技術對石窟進行測繪。調查從2002年一直持續到2004年,石筍山的諸多細節,也在這次調查中水落石出。
在南段第29龕旁岩壁上,研究人員找到一通題刻:石筍山菩提、釋迦兩像龕並銘……大歷二年二月十五日。大歷是唐代宗李豫年號,大歷二年即767年。就在十一年前,安史之亂戰火波及長安,唐玄宗避難成都,中原大批官吏、商賈、工匠、畫師流亡入蜀,盛唐之後,中原再無力開鑿大型石窟,而石窟藝術自金牛道傳入四川以後,卻如雨後春筍一般,星星點點地出現在四川岷江、嘉陵江、涪江、沱江、青衣江流域的岩壁上,又以廣元、巴中、邛崍、安岳最為興盛。
廣元是佛入四川的第一站,安岳則最終點燃了中國宋代石窟的火種,為何在邛崍出現石筍山石窟與規格極高的龍興寺,也引起了學者諸多關注。
歷史上,石窟的流傳往往與交通不無關聯,比如須彌山石窟、敦煌石窟、天梯山石窟、榆林石窟之於北方絲綢之路,廣元千佛崖之於金牛道,巴中南龕之於米倉道,而邛崍地當南方絲綢之路要衝,南方絲綢之路從成都出發,經邛崍、雅安、滎經、西昌、德昌、會理進入雲南,最晚在漢代就已成為四川聯繫雲南的重要通道;邛崍自古盛產鹽、鐵、酒、茶葉、天然氣,得益於南方絲綢之路的恩賜,各路商賈接踵而至,百姓富裕,有財力進行造像活動。這裡成為成都平原最為重要的一處石窟中心。
南段第28龕毗沙門天王造像高約4米,身披甲冑,腳踩夜叉,右手叉腰,左手托塔。唐玄宗天寶年間,吐蕃出兵包圍安西都護府,安西都護府路途遙遠,救兵難至,唐玄宗無奈之下,請不空和尚在皇宮設壇作法,安西都護府後來遣使來報:城東北三十里雲霧中看見毗沙門天王現身,三五百神兵盡著金甲,地動山崩,同時有金鼠咬斷敵軍弓弦,吐蕃軍隊不戰而敗。因為這個淵源,毗沙門天王在唐代興盛一時,往往被軍隊視為保護神,在城樓、軍營皆建有廟宇,連唐朝軍旗上都飄揚著他威武的形象。
花置寺正在隱去的唐人面龐
毗沙門天王造像在四川巴中、資中、夾江、大足、邛崍等地頗為常見,年代皆在中晚唐時期。在邛崍臨邛鎮花石山上,研究人員又發現兩龕毗沙門天王造型。第二龕毗沙門天王殘高150厘米,第十二號龕殘高123厘米。千百年的風吹雨淋慢慢隱去了他們威武的臉龐與精緻的鎧甲,青苔爬滿了整個石窟,時間在佛像表面風化成一層青色的外殼,脆弱地彷彿一陣風就要吹掉一般。
花置寺石窟造像,一般認為與唐朝高僧馬採不無關聯。馬採早年在長安章敬寺講習佛法,一時間「聲馳上國,名重神都」。唐貞元十四年(798年),馬採入邛崍。也就是在這一年,花置寺花石山岩壁上,鑿石聲再次響起,馬採在邛崍開壇講法幾年中,花置寺開鑿的石窟據說有「千億萬佛」之巨。
一千多年後,當我在一個黃昏來到花置寺時,當年規模宏大的花石山,如今已是一個水庫環繞的孤島,而唐時的「千億萬佛」,如今僅剩下9龕石窟。第4、5龕合稱千佛崖,寬約5.6米,高6米,雕有巴掌大的唐代佛像20排,1745尊。遺憾的是,文革年間,當地村民幾乎一夜之間就鑿去了一千多個佛頭,現在的佛頭是幾年前才用水泥補上去的。
馬採在邛崍一直往來於花置寺、磐陀寺之間,磐陀寺石窟大抵也鑿於此時。磐陀寺現存石窟三龕,其中一龕為千佛龕,三面龕壁上雕有一千餘尊唐代佛像,佛頭同樣蕩然無存。在安岳毗盧洞,我曾看到過一龕宋代的千佛龕,當年捐資造像的僧、尼、供養人都坐進了神龕,享受著人間煙火,造像也是千姿百態;相比之下,磐陀寺千佛龕佛像幾乎千篇一律,身著「U」形領通肩長衣,衣褶之間的過渡頗為生硬,這都是唐代佛像常見特點。
在磐陀寺岩壁上,研究人員找到幾龕奇怪的石窟,佛像並未彫琢成形,都是些粗坯子,似乎出了什麼變故,工匠未能繼續彫琢下去。上世紀80年代,大足寶頂山也發現了幾龕未完工的石窟,有學者猜測,南宋末年,蒙軍入侵四川,雙方鏖戰長達五十二年之久,這些未完成的龕窟當與此不無關聯。
邛崍地處南方絲綢之路要衝,和平時期是商旅往來的通道,戰爭時期卻往往首當其衝。唐文宗太和三年(829年)十一月,南詔攝政王嵯顛率軍攻陷嶲州(治今西昌)、戎州(治今宜賓)後,旋即與西川節度使杜元穎大軍戰於邛州,「遂陷邛州」,又從邛州引兵攻下成都外城。退兵時,「大掠子民、百工數萬人及珍貨而去,……自是南詔工巧埒於蜀中」。
胡文和認為,磐陀寺這幾龕未完成的石窟,應當與南詔大軍入侵有關,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邛州淪陷後,驚魂未定的工匠隨著百姓四散逃亡,從此再未回到磐陀寺。同樣毀於戰火的還有龍興寺,2006年的考古發掘,發現了大面積的紅燒土與瓦礫堆積,夾雜著大量殘損的佛像、經版。考古學家猜測,龍興寺或許毀於一場大火,極可能與南詔入侵不無關聯。事實上,磐陀寺、龍興寺也成了邛崍唐代石窟藝術的終點,此後,邛崍石窟趨於衰落,再無值得一提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