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月初的廣東連州攝影節上,比年度攝影大獎更能引起觀者議論和留下長久思索空間的作品,是藝術家張大力的「第二歷史」。六年的時間裏,這位最早在北京街頭做塗鴉藝術、做過名為《種族》雕塑的藝術家,通過收集整理我們都曾經見過和非常熟悉的歷史圖片,來研究中國60年這個國家精神上的變化,也即是國家的世界觀。
在這些照片中,原始存在的人,被「消失」了;原本存在的景象,被篡改了。我們發現,我們的觀看背後有著巨大的控制的力量,我們能夠看什麼,看到的是什麼,都受到這股看不見的力量的掌控。
其實塗抹歷史乃是人追求美化的天性,無論中外概莫能外。
「在壓力下,藝術家屈服了,並交出了通往天堂之門的鑰匙。」張大力說。
對話
東方早報:修照片是不是中國特定時代、特定環境下的獨有?
張大力:修照片這個事情不是中國人發明的,外國也有,全世界都有,從1858年起國外就開始修,照片一開始出現的時候就開始修。我們普通人認為照相是物理現象,但事實不是這樣。攝影這種語言甫一出現,就很容易被作者或者能控制的人改變。最早藝術家可能在底板上或者暗房裡操作,後來照片作為一種宣傳的工具被修改是政治的需要,我揭示的這些東西只不過是冰山一角。所有的公開出版的照片都或多或少地被修改過,比如臉色暗一點,光線亮一點。你會發現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的、原始的。
東方早報:修改照片的控制力來自何方?
張大力:控制有幾種,一是國家控制,這跟寫歷史一樣,沒有得到官方的允許不能亂寫。二是攝影師的控制、新聞媒體的控制,目的是為了吸引大眾的眼球。三是金錢的左右,比如通過這些圖片能夠賣錢,有很大的商業上的交易目的。這個世界,很多東西就像一盤菜一樣,他們給你什麼東西都是加工好的,讓你欣賞這個菜,但真相是什麼實際上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東方早報:攝影師操縱的鏡頭是不是意味著權力?
張大力:鏡頭就是權力。你在看照片的時候,你不會想到背後還有個攝影師,比如說雷鋒的很多照片就是擺拍的。我到過雷鋒紀念館,雷鋒只有兩年出名,但怎麼可能留下這麼多照片,怎麼可能雷鋒扶老大娘、去儲蓄所給孩子寄錢,那麼巧就被拍下來了?一定有一個人在鏡頭後面指揮著他,這就是擺拍。所以我一直在懷疑,雷鋒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從他出名開始一年之內集中力量擺拍的,因為國家需要這樣一個塑造出來的英雄。
攝影如果是權力的話,那麼文字也是權力,我們無法改變權力。就像柏林牆倒塌之前,法院審判長對朝著民眾開槍的士兵說,「你可以把槍抬高一厘米,你抬高一厘米就夠了」。
我的作品就是告訴所有的人,要有一個懷疑的態度和獨立思考的能力。走在前面的人,要讓民眾多知道一點點。
東方早報:那你發現修改照片的方式有哪些?
張大力:一種是把人去掉,在照片上直接劃掉;一種是在底片上用手術刀把那個人輕輕地去掉、刮掉,或者把某些地方刮亮,或者通過不同的照片彼此修剪,然後粘在同一個底板上,其實這張照片的場景根本不存在。比如郭沫若參加亞非拉國家的一個發布會,他那天根本就沒在場,這張照片是剪下郭沫若的腦袋粘在主席台上那個人身上的。我最後把那個被粘貼的原版拿出來,用開水把粘在一起的底片都小心地泡開,放在一張白紙上,然後掃瞄。先掃瞄分開的照片,再掃瞄拼合的照片,再粘回去還給那些檔案管理的人。所以,1960-70年代我們看的很多新聞圖片其實是不存在的,根本沒拍!
東方早報:被修改的都是領袖照片嗎?
張大力:無論是「領袖」,還是「平民」,他們的形象都被無數次地利用和修正,使之符合國內國外的人民群眾的想像和國家形象。表現草原牧民,小孩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在旁邊吃東西,就被修掉了,只剩旁邊一個母親抱著小羊;還有一些表現「我家的生活特別美好」,小孩子抱著貓,旁邊有個老太太在抽大煙,那麼就被修掉。被修掉的不僅僅因為政治,也有因為建立在國家體制之下的美學觀的問題。要突出重要人物,人物要在中間。還有生活習俗,比如這些照片要發表在人民日報的海外版,我們不希望這些國家的人看到我們邋遢的景象、破舊的房子,所以那些房子都被抹平了。
東方早報:你的意思是大部分觀者被欺騙了?
張大力:大部分觀者不會這麼想,大部分觀者會接受照片所給的信息。
東方早報:你最初發現這些公開出版的新聞照片是造假的時候,你有沒有憤怒?
張大力:我一開始的時候特別憤怒,和看展覽的人一樣,但是慢慢地我經過這麼多年沉浸於此,所看的東西達到一定的量的時候,我覺得已經不再是簡單的真假的問題,這是一個國家的世界觀的問題。我們每個時期、每個人的狀況,實際上都跟這個國家的精神導向有關。一個人怎麼活也許大家都覺得是自己的事,可事實上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逃脫不了國家精神的控制,是在國家的世界觀籠罩之下的產物。比如說,階級鬥爭,那麼所有的圖片所有的電影都要反映這個情況;比如說大躍進,那麼我們攝影師拍的圖片都得是南瓜大得不得了。
知道真相很難,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因為知道真相後會憤怒,憤怒就會去做,做了之後就會給你帶來危險。我想了很多辦法去避免危險,我不能因為短期的憤怒毀滅了長期的藝術,是短期憤怒重要還是長期憤怒重要?當憤怒貫穿一生的時候,你會發現這是你生存的哲學。
東方早報:那麼最早做這個項目的契機是什麼?
張大力:我在2003年的時候,原先作的塗鴉是關心北京的胡同被拆,我的藝術關於「是不是在現場」與這個城市是不是有關係。後來我在路上找民工,我用石膏翻制他們的身體,這個作品叫「種族」。之後,我想做個抽象的、反映這個國家60年的變化的作品,什麼形式我自己也不清楚。很早之前,我們家有個掛歷,上面有周恩來、朱德、毛澤東的合影,打倒「四人幫」之後這個照片印刷量非常大,幾乎家家都挂,但是我父親卻告訴我,他看到過那個原始的照片,其中有劉少奇。過了很多年,這個場景忽然在我身上發酵了。我就開始慢慢地去尋找,我以為這個項目會很艱難,但當我真正進入調查狀態,一下子出來了海量的照片。一開始我是從公共出版物上找,我去買舊版本的畫冊、老一代革命家的書,還有剛解放時出版的報紙和書,然後我再跟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版的書作對照,我就發現,有些人不見了。第二步我開始找工藝美院的同學,他們分在出版社、檔案局,我就借這些關係進入檔案系統,去看那些真正的原始的圖片是什麼。
東方早報:那你最後為什麼以毛澤東在寶塔山那張照片結束了整個項目?
張大力:2006年,我買了一本畫冊。那原本是毛主席在寶塔山下走,背後的群眾被修掉了,但2006年的畫冊的照片中,他們把毛澤東給修掉了,於是,我想,我不做了,到此為止。
因為這是一個信仰的問題。到了這個時代,人們的信仰發生了改變。過去我們只修毛澤東身邊的人,目的是要讓毛澤東變得光亮,因為那是「我們的信仰」。但是當另外一個時代來臨,這個時代的人信仰錢,有些人對我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我們的信仰不能一以貫之,所以今天的中國人其實是什麼都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