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民
林覺民1887年誕生於福州城內南後街一個書香門第,從小過繼給叔父林孝穎(可珊)。林孝穎是福州著名廩生,詩詞寫得很好。清末科舉廢,福州設全閩大學堂,按照規定學堂教習要舉人才行,林孝穎被破格聘任為全閩大學堂國文教習。
在這樣的家庭熏陶下,林覺民從小就具有很好的中國古典文學根底。13歲時,他受父命參加科舉童子試,進考場後,令林孝穎大惑不解的是,他竟在試捲上寫下」少年不望萬戶侯」後擲筆離去。
1901年,15歲的林覺民考入全閩大學堂。此時,正是中華民族內憂外患飽受煎熬的歲月,林覺民努力追求救國救民的真理,課餘時大量閱讀《蘇報》、《警世鐘》等進步書刊。常常與同學說:」中國非革命無以自強。」他生性詼諧,又擅言詞,有較強的組織能力,所以很快被推為學生領袖,參與領導了清末福州數次反滿革命鬥爭。他的一個族弟林衡可,當時也在全閩大學堂讀書,由於參加反滿活動,受到清廷福州當局注意。林覺民對此很擔心,每天放學,都悄悄地跟在林衡可的後面保護他。全閩大學堂的總教習很喜歡林覺民,曾對林孝穎說過:」是兒不凡,曷少假,以養其剛大浩然之氣。」一次,林覺民在城內七星廟作」挽救垂亡之中國」的演講,剛好學堂一學監也在場,當時悄對人語:」亡清者,必此輩也!」
疏梅月影
林覺民是遵父命成婚的,可以說是先結婚後戀愛,他在愛情上是很專一很投入的。
他的妻子陳意映名芳佩是螺洲陳若霖的後代,其父陳元凱號陶庵,光緒己丑科(1889)舉人。陳意映深明大義,又通文墨,所以婚後夫妻感情和諧。」初婚三四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併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林覺民留學日本後,曾寫有一篇記錄兩人繾綣的情感生活的文章《原愛》,文中說:」吾妻性癖好尚,與君絕同,天真浪漫真女子也。」林覺民夫妻的居所是一座二層小樓,叫雙棲樓。樓前植蕉梅,陳意映寄給林覺民的信箋落款常署」雙棲樓主」。林覺民參加革命,陳意映是知道的。平時林覺民去下渡十錦祠福建支部開會,陳意映常在外望風。早年,陳意映因受封建禮教束縛纏腳,婚後,林覺民在紅袖添香之餘也在家中辦了一所女學,動員了妻子、堂嫂、弟媳、堂姐妹等人入學讀書。他親自編選教材、擔任主要課程,在講課中時常介紹世界大勢、抨擊封建禮教。在他的循循教導下,她們的思想覺悟提高了,紛紛放腳,並投考福州女子師範。後來,她們多成為女師第一屆學生。未經纏腳的胞妹秀瓊和秀慧,也在他的教導下,說服父母,不再纏腳。
東渡扶桑
1905年,林覺民東渡日本,就讀於慶應大學文科。這是一所由日本民主革命先知福澤諭吉創辦的著名大學。林覺民與同志」僦於一廬」居住東京」田野居」。留學不久他即加入了同盟會,與黃花崗烈士福建十傑之首的林文(狀元林鴻年之孫)、林尹民(族弟)合稱」三林」。林文被叫作」大林」,林覺民被叫作」中林」。在這個藏龍臥虎風雲際會之地,林覺民與立憲保皇黨人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他寫了《駁康有為物質救國論》,並翻譯了英國小說《莫那國犯人》。他翻譯的《六國憲法論》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
在」田野居」寓所的牆上,林覺民懸掛起華盛頓、拿破崙的畫像,他常對畫像膜拜,並對同志說:」華盛頓哥哥,拿破崙弟弟。」說明他已具備堅定的民主革命思想,並準備走武裝反清道路。
當時留日本學生常常聚在一起,談到列強環伺,國人塗炭,個個痛哭流涕。林覺民愀然變色地說:」中國危殆至此,男兒死就死了,何必效新亭對泣,凡是有血氣的男子,怎麼能坐視第二次亡國的慘狀呢?」頓時滿場震驚。
山雨欲來
1910年廣州起義失敗後,同盟會內部籠罩著一種失敗主義情緒,而國父卻認為」愈不可為,愈為。」是年11月,檳榔嶼會議上,國父制定了於翌年在廣州起義的計畫,並電令在日留學生、華僑傾巢出動。當林覺民到達香港跑馬地統籌部機關時,黃興喜不自禁地說道:」意洞來,天助我也,運籌幃幄,何可一日無君。」當即命林覺民回閩佈置福建響應廣州起義之事,並囑」快去快回,多帶閩籍人來廣州聚義。
林覺民到家後,林孝穎驚問其故,他只好以學校放櫻花假,與同學結伴北上蘇浙一帶旅遊相敷衍。林覺民此行在福州停留10天,在這段時間裏,他與福建支部總幹事林斯琛等人會商,佈置了福州、廈門響應廣州起義計畫,並帶敢死士十餘人赴穗聚義。
林覺民這次回閩,還帶有運送炸藥赴粵的任務。他原打算請意映打扮為孀婦,用出殯的儀式把炸藥偽裝藏入棺木中運出,可是妻子已經懷孕八月,經不起長途跋涉,只得改由方聲洞姐姐方君瑛等人擔任。這在遺書中也作了一些說明:」回憶六七年前,吾逃家復歸也,你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明告妾,妾願隨君行。’吾亦既許汝矣,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
夜書《絕命》
正當起義緊鑼密鼓地準備之時,各路英雄亦云集香港、廣州。4月24日林覺民與戰友同宿於香港濱江樓。待戰友們入睡後,他獨自挑燈作絕筆書,直至雞鳴破曉。《與妻書訣別書》是寫在一塊白色正方形手帕上:」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上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與妻書訣別書》婉轉千餘字,字裡行間,情如杜鵑泣血,文如黃鐘大呂,讀之斷腸、催人淚下。
寫完《與妻書》林覺民又從網籃裡取出一張英文作業紙,寫道:」父親大人,兒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補於全國同胞也,大罪乞恕也!」寥寥數語,表現了林覺民殺身成仁的決心。
一個革命者明知此行必死而義無反顧地選擇死,此時他的心情雖逐漸澄明起來,但對親人仍然有些難離難舍。翌晨,在進入廣州的班輪上,林覺民對鄭烈說:」今日同胞非不知革命為救國唯一之手段,特畏首畏尾,未能斷絕家庭情愛耳。今試以余論,家非有龍鐘老父、庶母、幼弟、少婦稚兒者耶,顧肯從容就死,心之摧,割腸之寸斷,木石有知,亦當為我墜淚,況人乎。……故謂吾輩死而同胞不醒者,吾絕不信也。」又對其他戰友說:」吾輩此舉,事必敗,身必死,然吾輩身死之日距光復期必不遠矣。」這是何等遠大的目光,何等堅定的青年殉情者。
泣血黃花
辛亥年(1911)4月27日早,林覺民與戰友林文等人編入黃興統率的第一路選鋒隊。當日黃昏,林覺民偕林文、方聲洞等人隨黃興直撲兩廣總督署。署內不見張鳴岐,革命黨人遂犁庭掃穴,將督署付之一炬。當隊伍退出東轅門時,迎面與大隊清軍展開血戰,肉博中林覺民負傷被擒。在張鳴岐與水師提督李準會審時,林覺民」侃侃而談,暢論世界大勢」,並」以筆代言,立盡兩紙,書至激烈處,解衣磅礡,以手捶胸。」表示」只要革除暴政,建立共和,能使國家安強,則吾死瞑目矣。」
有人以保存國家元氣勸張鳴岐對林覺民刀下留情,張鳴岐凶鷙地說:」此人面貌如玉,心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也稱得上奇男子……這樣的人才留給革命黨,為虎添翼,這還了得!」
林覺民在廣州天字碼頭就義時,年僅24歲。
【與妻訣別書】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羶,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嘗語曰:「與其使我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汝初聞言而怒;後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辭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後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併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復歸也,汝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以見告,我願隨君行。」吾亦既許汝矣。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嗟夫!當時余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時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姦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無時無地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重圓?則較死為尤苦也。將奈之何!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則我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
吾家日後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吾今與汝無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汝旁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吾愛汝至。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以模擬得之。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我,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一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