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9月,有同學問我:我省下鄉知青們排練了一臺歌舞,紀念知識青年下鄉四十週年,要不要看?我回答:算了,我從報導裡知道省裡有政要人物鼓吹督率,怕是要按「激情燃燒的歲月」、「青春無悔」的路子走,不看也罷。
翌年春節,有同學送我一冊下鄉知青懷舊文集,叫《精彩人生》:
《精彩人生》封面
翻閱之下,不禁有了要瞭解知青晚會的衝動,於是設法去買了一張晚會實況的碟片來看:
晚會實況碟片封套
在看過文集和晚會光碟之後,我卻陷入了迷惘。在讀到的文字中,我沒有見到苦難;在看過的影像中,我只看到了歡樂。
如此絢爛多姿、歡樂妙曼的生活景象描繪,果然是灼灼其華啊!如此一來,會不會使得我們的後代發問:你們的青春時代如此美好,「上山下鄉」這麼燦爛浪漫,是真的麼?
(二)
發軔於20世紀60年代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場真正的人道災難,假如說,它在早期還有為勞動力找出路這樣一種合理成分外,那麼,在「文革」中,則是當做政治運動來辦,用國家意志取代個人意願,無視並踐踏個人的權利,用超高壓手段推行集權體制的指令,它毀滅了無數的青春,造成了不盡的人間災難。
不要對我說:當時國家很窮,要靠全民去打拼。國家為什麼窮?為何在和平時期會餓死幾千萬人?(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大飢荒的見證者)值得深入探討,但這不是本文能承載得了的。描繪出一個動人的仙境,然後剝奪你的一切,說是為實現這個仙境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希特勒、斯大林也不就是這麼干的麼?卲燕祥先生指出,這是一種不把人當人的體制,可謂一言中的。
其實判斷「上山下鄉」運動是否合理合法、符合人道人倫,只需一條標準:它是自願的麼?正如吳道平在他那知名文章《我們沒有自願——「上山下鄉」運動四十週年祭 》裡說的:「今天,拿一千條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萬種所謂積極的因素,想為那場運動辯護都是徒耗心力:判定那場運動是國家恥辱、青年災難的性質,只需一句話:‘我們沒有自願’。」
1968年10月開始,66、67、68三屆高中生絕大部分分配農村,初中生除了部分升高中外,也一律分配農村。而上高中學生的唯一標準,就是「家庭出身好」。當然,有辦法的一部分學生,已經先行進了軍隊。
政令一下,那是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的,無論你有多大的困難。如若你思想未通,有可能被當作「破壞上山下鄉運動」來對待。最通常的做法就是「車輪戰術」:學生、老師、工宣隊輪流上門逼迫就範。再不成,就通過家長單位「做工作」。
今天,一個「做工作」的字眼,脫離了當時的場景,顯得輕巧平淡。只有經歷過那個年月的人,方才知道:何止這麼簡單。從當時的社會政治、經濟結構來看,整個社會就像一個集中營。政權通過一個個「單位」實施對人的控制,人在某「單位」,供給關係也就固定在該「單位」,連無業人員也必須歸屬某居民組織。再加上嚴密的戶籍制度,使得個人脫離了「單位」,絕無生存之可能。加上政治上「階級鬥爭」的高壓,一旦有所閃失,例如情急之中說錯一句話,就會被打入階級另冊,那就不止禍及自己,而要累及家人了。故此,所謂「做工作」也者,實質就是用生存來威脅你,威脅你全家。
再且,對於接收知青的農民來說,他們祖輩生存的土地,能容得下外來的一群人嗎?事先有徵求過他們的意見嗎?沒有,同樣沒有自願,他們像農奴一樣,早就被剝奪對土地的支配權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多少人間悲劇上演了。
(三)
2004年,《鳳凰衛視》製作了一輯關於當年雲南知青的的片子,其中說到一位知青,為了抓住1977年恢復高考的機遇,爭取到複習功課的時間,以脫離農場,竟然叫同伴用割草刀劃向自己……
不必枚舉知青生活的苦難了吧,只需看一下1979年雲南知青請願、絕食、臥軌,以及之後的勝利大逃亡一幕,就知道「上山下鄉」運動何止是不太美妙。
下面用一組1979年雲南知青請願的圖片來說話:
用割腕、臥軌、絕食來表達要求回城的訴求,難道都忘卻這個創痛了麼?
(四)
一部分知青回城後,由於自己的稟賦和努力,事業獲得了成功;這一部分人,有的不乏善良人性,回饋社會,回饋曾經收留過他的地方。他們的回憶,就可能少了些苦難,即使有,也是作為之後精彩人生的比襯來反映。不少人,通過農村的歷練,確實也增強了面對困難的能力。然而,這能成為讚美苦難的理由麼?
而絕大部分知青,錯過了人生最好的年華,蹉跎歲月,顛仆求存,下崗「買斷」,困頓終生,現在步入了暮年。生存壓力的逼迫,加上輿論管制的嚴苛,他們的聲音,根本不能反映出來。
倘若在民主、多元的社會,這就根本不成一個問題,你可以唱「青春無悔」,我可以嘆「青春有恨」,各自表達。然而此間風景不同,好了,現在我明知故問一句:我準備排演一臺歌舞,名字叫做《被放逐的青春》,可以公演嗎?
評論家鄢烈山先生把「青春無悔」論直斥為「受虐狂」,他引用德國著名政治家、巴伐利亞州總理施特勞斯先生回憶當中的一段話,來說明作為知青個體,應該如何理性對待知青歷史。施特勞斯先生說,他的個性形成,領導能力的增長和承擔風險的勇氣,都要歸功於他在二戰中的六年戎馬生涯。但是,他說,「如果事先有人問我,是否願意為塑造和求得自己的個性接受這樣一個學徒期,我的回答將是否定的。事實上沒有人徵求過我的意見。」
人們反思知青生涯,應該有這樣的理性和邏輯。
「無怨無悔」或「青春無悔」,當然可以作為個體勵志的姿態或心態,但如果是有意無意地用來替代對那場運動的定性或概觀,尤其是試圖將其提煉、固化為一代知青的群體話語,那實在是太荒謬了。
(五)
在知青上山下鄉四十年紀念來臨之際,《人民日報》要編大型紀念冊了,請看它的「徵稿啟事」是怎麼說的:
「在新中國的歷史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史無前例的壯舉,佔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數以千萬計的知識青年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上山下鄉,在廣闊天地裡同廣大農民群眾一道,戰天鬥地,用熱血和忠誠譜寫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青春之歌……」
只要加上「偉大領袖」、「三大革命運動」等字眼,把「廣大農民群眾」改回「廣大貧下中農」,活脫脫就是一份當年的社論的話語。
這就是「輿論導向」,這就是「苦難」不見了的原因。
偏偏有人要依著這種路徑說「青春無悔」,林語堂先生說:「中國就有這麼一群奇怪的人,本身是最底階層, 利益每天都在被損害,卻具有統治階級的意識。在動物世界裡找這麼弱智的東西都幾乎不可能。」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魯迅先生說過:「中國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權力者的手,使他們又變成潔淨人物的。」(《我要騙人》,六卷,P485)
瞧,他們又變成潔淨人物了。
(六)
為了免除我們的下一代再受這種苦痛的可能,說出我們的苦痛吧!
我永遠不能忘記《鳳凰衛視》2004年那輯知青節目最後的情節,一位四川知青對著鏡頭,用川音說:
「有人說:青春無悔,你無悔,你回去嚒!我悔!我悔到腸子都青嘍!」
這句話攝人心魄,連老天聽了都要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