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遂平縣最近的部隊醫院是位於駐馬店的159醫院。父親帶我去數十公里外的159醫院聯繫住院手術事宜。住院那天,我和父親乘坐干校的一輛吉普車去駐馬 店,同車的還有一位干校的女軍人。父親向我介紹說這是李阿姨時我沒有在意,只是例行公事地叫了她聲阿姨,給父親面子。但當父親小聲對我說李阿姨是毛主席的 女兒時,我很吃驚。「李阿姨」叫李敏,是毛澤東和賀子珍的女兒。當時和我們同在一個五七干校。
住進159醫院外科後,醫生立即為我做了檢查。醫生對我和父親說,後天手術。醫生還對我說,如今都是針刺麻醉,希望我能配合。
「針刺麻醉是我國革命醫務工作者的一項劃時代的發明,動手術不打麻藥,只在耳朵上扎幾針就行,優點很多,麻藥都有副作用,而針刺麻醉沒有任何副作用。」醫生說。
我和父親都從媒體上對針刺麻醉有所耳聞,但輪到自己頭上,不免膽怯。
「會疼嗎?」我問醫生。
「手上扎根刺兒還疼呢。不可能一點兒不疼,但你能忍受。剛才你不是說為了當兵才動手術嗎?不勇敢怎麼當兵?」醫生說。
那是一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的「創新」時代,各行各業都在意氣風發地「創新」。針刺麻醉是醫務界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的一顆「創新碩果」。父親簽字同意該醫院對我實施針刺麻醉手術。
兩天後,我躺在無影燈下接受小腸疝氣手術。麻醉師將幾根針刺進的我右耳朵,再從一個小儀器盒中拽出導線,連接在針上,然後接通電源,我耳朵上的針們開始震顫,劇痛鑽心。是一種我無法忍受的疼痛。
「太疼了!」我喊叫。
「 一會兒就好了!」身邊的護士對我說。
我聽見醫生說:「開始吧。」
醫生的手在我腹部尋找下刀的方位,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指觸摸我的皮膚,這說明我的皮膚完全「清醒」,根本沒有被麻醉。
當刀子切開我的皮膚時,我發出了慘絕人寰的叫聲,這絕對是在沒有任何麻醉的情況下給一個活人動手術!今天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嘲笑針刺麻醉是胡鬧,可在當時,醫生卻對它真能在手術時替代麻藥深信不疑。
豆大的汗珠層出不窮地出現在我臉上,刀子每在我的腹中動一下,都給我帶來難以名狀的劇痛。護士在床邊給我朗誦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還給我看一張別人動手術的照片,她在我耳邊說,你看他也是針刺麻醉,他就不叫。
說實話,肚子上的疼還能忍受,耳朵上針灸產生的疼卻無法忍受。後來我分析,針刺麻醉的實質是給患者的耳朵上製造另一個疼痛,以分散患者對手術部位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靠默念毛主席語錄度過難關,我起碼念了500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還想起了《三國演義》中的關公刮骨療毒,我覺得我不比關公的毅力差。
人的忍耐力是無限的。從那次手術後,我就堅信這一點。在沒注射任何麻藥的情況下,在針刺麻醉沒起任何作用的情況下(事後醫生也承認),我接受了一次腹部手術。而且等於同時在耳朵上外加一刀。
我還算幸運。在我手術幾天後,同病房的一位19歲的士兵做闌尾手術,自然也是針刺麻醉。醫生動員他在手術後自己走回病房,以證明針刺麻醉的高明。並告訴他此舉對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衛生路線有多重要的意義。士兵同意了。
士兵手術時,手術室外已夾道站滿了等待目睹世界奇蹟的人,還有照相機和攝影機。當他出現在手術室門口時,鑼鼓齊鳴,口號震天。我還記得口號的內容有:「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的革命衛生路線萬歲!」「在共產黨領導下,只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蹟都能創造出來!」……
士兵一手扶著牆,一手捂著肚子,艱難地向病房一步一步挪。他扶牆的手上還拿著小紅書《毛主席語錄》。為了防止他將《毛主席語錄》掉在地上,從英雄突變成現行反革命分子,護士在手術室將《毛主席語錄》用膠布固定在他的手上。
後他跟我說,太疼了,如果不是想著黃繼光捨身堵槍眼,他肯定走不回來。他對針刺麻醉的感受和我一樣:生豬屠宰。
我慶幸醫生沒有讓我在手術後走著回病房。儘管當時尚未有《未成年人保護法》,但人們對未成年人依然網開一面。可見我們國家施行《未成年人保護法》有良好基礎。
手術後,我告別了小腸疝氣。同年底,我以健康之軀服兵役,面對重體力勞動包括抗洪救災,從不手軟。
我退役後當工人時,車間一位師傅跟我聊起針刺麻醉,頗有共同語言。他在1970年的一次針刺麻醉經歷如下:他去北京一家大醫院拔牙,也是針刺麻醉。正好碰 上半信半疑的外賓參觀針刺麻醉。牙醫看了他的牙後,小聲對他說:「你的這顆壞牙比較難拔,我估計你會疼得受不了,這樣會造成很壞的國際影響,使外賓對咱們 的針刺麻醉產生懷疑。你看這樣行不行,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衛生路線,我先將你的一顆比較好拔的好牙拔下來。過幾天等沒外賓時我再給你拔壞牙。」為了祖國 的榮譽,師傅毫不猶豫地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