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代的中學教育--每天就是跳「忠字舞」(網路圖片)
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是在統一意志指導下的全民運動,是一種普及性的政治教育。用當時流行的語言來說,就是「打擊敵人,教育群眾」。然而,由於它處於特定的歷史時期,又帶有「特殊」的教育性質,這種性質是那個年代所特有的,是「文化大革命」賦予它的特殊印記。筆者正是在這種「特殊」的政治教育背景下度過了中學時代。
「千萬顆紅心在劇烈跳動」
1968年3月吉林省和長春市革委會成立之後,形勢的發展真可謂迅猛異常。清理階級隊伍運動全面鋪開,那些被兩派武鬥期間所「冷落」的地、富、反、壞、右以及「黑幫」分子,重新被拉出來批鬥,被辦學習班、關「牛棚」、蹲「小號」,備受折磨。這還不算,暗藏的「階級敵人」不斷地被挖出來,私設的羈押場所人滿為患。在打擊敵人的同時,出現了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大頌揚」的熱潮,這是繼「文革」初期領袖崇拜的第二次高峰。廣播電臺、報紙、雜誌等一切宣傳工具和手段,都充滿了對領袖人物的讚譽之聲、溢美之詞。
1968年4月23日,中共中央、中央軍委、中央文革發布了向門合同志學習的命令。門合是青海省軍區某部二營副教導員,1967年9月5日在執行支左任務中,由於裝置土火箭時炸藥意外爆炸,門合為保護在場的27名階級兄弟,猛扑到炸藥上,獻出了生命。
《命令》中稱:門合同志「二十年如一日,一貫忠於毛主席,忠於毛澤東思想,忠於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此即「三忠於」——筆者注),「以他光輝的一生,實踐了自己的誓言:一切想著毛主席,一切服從毛主席,一切緊跟毛主席,一切為著毛主席。為了表彰門合同志無限忠於人民,無限忠於黨,無限忠於毛澤東思想,無限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此即「四無限」——筆者注)的崇高品德,決定追授門合同志‘無限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好幹部’的光榮稱號,並號召全軍指戰員向門合同志學習」。自此,一場「三忠於」、「四無限」的表「忠心」活動席捲全國,深入千家萬戶。
這年夏天,我到長春市某中學報到。學校完全按照部隊建制編班,有向解放軍學習、實行軍事化管理的含義。我被分到「一連八排」。
長春「武鬥」時期,我已有一年時間未踏進中學校門了。重新回到課堂,學習內容已發生了很大變化,其中政治教育的內容幾乎佔據了二分之一,其他課時被大大壓縮。以學習時事政治、進行思想教育為主的政治課,往往成為衡量學生優劣的尺度。語文課也多以政治內容為主,被稱為「老三篇」的《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成了必修課,要求每個學生都要背誦如流,爛熟於心。就連有限的幾篇古文,也不遺餘力地向學生們灌輸「肉食者鄙,未能遠謀」的平民意識,以體現階級的差異。
第一堂英語課,學生們接觸的單句是: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chairman mao is our great teacher……(刪節,意為毛主席是我們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即「四個偉大」)。每天的課間操,就是大跳「忠字舞」。數百名學生在操場上像做操一樣散開,這時,廣播喇叭裡傳出《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的歌曲,師生們隨著曲調手舞足蹈。有一天,由於我做得不認真,被站在高坎上領舞的體育老師看見,他非常生氣,把我狠狠地訓斥一番,又叫我跳了一個「獨舞」,算是對我的懲罰。有一位姓蔣的同學,是部隊幹部子弟,對這種全民「競舞」的活動頗不以為然,事後對我說,搞這些形式主義的東西有什麼用處?簡直是在歪曲毛澤東思想。我當時聽了感到很驚訝,他竟能說出多數人連想也不敢想的話來,我急忙勸告他,你可千萬別當外人說,這可夠「上綱上線’了!
這種政治狂熱的內容不斷豐富,形式靈活多變,並且被推而廣之。從首都到邊疆,從南方到北方,全國變成了「紅彤彤的毛澤東思想大學校」。無論是機關、學校,還是廠礦企業,每天早晨要在毛主席像前「早請示」;然後要進行「天天讀」,學習毛澤東思想和時事政治;大量的金屬材料被用來製作毛主席像章。唱革命歌曲,跳「忠」字舞;上街宣傳,集會;晚上還要進行「晚匯報」。
那些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們,是沒有資格參加這些活動的,他們只能跪在地上,對著毛主席像「請罪」,口中或唸唸有詞,或嘟嘟嚷嚷,懺悔自己的「罪行」,表示自己痛改前非的決心。
我家住的大院裡也開始活躍起來,常有街道組織的宣傳員到居民委,教老頭老太大們跳「忠」字舞。幾個女宣傳員是副食品商店的,「文革」初期就很活躍,推著賣菜的車上門服務,同時不忘宣傳毛澤東思想,用毛澤東思想佔領文藝「陣地」,自編自演文藝節目。她們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從最初的紐扣兒大小,變成了「小碟兒」,別在用紅色絨布做成的紅心上,掛在脖子上。
每次表演開始,都有幾句時髦的開場白:「永昌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現在開始戰鬥」,真像堅守「陣地」似的,手捧「紅寶書」,昂首挺胸,十分虔誠的樣子。
打那以後,宣傳陣地擴展到了每家每戶,鄰居有辦家庭學習班的,有堅持「早請示」、「晚匯報」的。母親每天哼著從街道學來的歌曲:「新苫的房,雪白的牆,屋裡掛著毛主席的像。貧下中農瞧著你,心中升起紅太陽。」這首有點東北民間小調韻味的歌經她一唱,就像是哄小孩睡覺一樣。
這年秋天,軍宣隊進駐學校,隊長姓賈,是部隊上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標兵,據說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有一篇叫《紅箭射黑靶》,是批劉少奇的,班級裡還組織過閱讀學習。由於他經常參加市裡組織的「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巡迴講用,師生們對他很是敬畏。隊員裡有一位姓李的戰士,常在學校集會時高談闊論,「最高指示」隨口即來,運用得恰到好處,因此,同學們給他起了個外號「李大嘴」。還有一位隊員是江蘇兵,忘記了他的姓名,常在體育課時,代替體育老師上「軍訓」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叫丁寧(化名——筆者注)的軍宣隊員,和我的年齡相彷。據說他12歲當兵,除文藝兵之外,這在步兵連隊是極少見的。
一天下午沒課,我和幾個同學到乒乓球室打球。李華仲坐在一旁看《南方來信》,這是一本書信體紀實叢書,反映越南人民抗美鬥爭的。不知什麼時候,丁寧推門進來,問李華仲在看什麼,李說是《南方來信》,丁一把搶了過去說,哼,膽子夠大的,你還敢看黃色小說,沒收了。
李華仲一邊爭辯,一邊上去搶。丁把臉一沉大聲地說,你還不服哇,那就和我到「軍宣隊」走一趟吧。同學們知道去軍宣隊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只好把李華仲拉走。李憤憤地說,什麼狗屁軍宣隊的,一個小「鼻涕孩兒」,懂什麼香花、毒草?你肯定是看過了,要不你怎麼知道是黃色小說呢。
我知道丁寧所說的「黃」,是指書中幾處美國大兵蹂躪越南婦女的描寫。那個時代,除了毛主席著作之外,任何書籍,都有被視為毒草的可能。
12年後,我竟和丁寧不期而遇,在大連陸軍學校共事5年。當我向他提起那段往事時,他已經沒有任何印象了。
1968年,長春市獸醫院的孫煥鈞,在一份「檢查交代」材料中,提到了這樣一件事:在他們被作為「專政對象」到某工地進行勞動改造的時候,就在工地旁邊一棟新建宿舍裡,一位12歲的女孩子,在跳「忠字舞」時,不慎一腳踏空,從4樓陽台上跌到地面,不幸身亡。交代材料裡把小女孩的死亡稱做「犧牲」,說她是為了表達對毛主席的「無限忠心」而「犧牲」的。它記錄了一個年代的「特殊」政治氛圍,也在一些人的心裏投下了陰影。
往事如煙,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曾經反覆推敲和思考了這個命題。在今天,特殊教育大抵是指對身體有殘疾的學生所從事的教育吧,我不知道是否成了一個專有名詞。但是,那個時代的「特殊」教育,是抱著「打擊敵人,教育群眾」的目的來進行的,在大講「階級鬥爭」的政治條件下,試圖對青年學生們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我們從中學到了什麼?領悟到了什麼呢?它對一代人構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今天的人們如何看待那場全民性的運動,並引以為訓,是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