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若舟繪《課童圖》
學詩宜從幼時開始,無論將來名列何科人才,啟蒙學詩,自古亦然。一則讀詩朗朗上口,易學便記:二則由詩識字,辨聲解韻,知事明理,不但能激活創造性思維,還能自幼養成談吐優雅,聲調適韻合節的好習慣。
孔子寓教思想的核心是以「文、行、忠、信」四方面教育弟子。「文」,包括詩、書、禮、樂。凡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統歸「文」教。縱觀歷史,凡詩學大盛、巨星璀璨的時代,小詩星也會頻頻閃亮登場,大約文壇人才的雲蒸霞蔚,多是傳統文化得天時地利人和弘揚發展的一種標誌,故《易經》說「蒙以養正,聖功也」。
少年有詩才的,被稱譽神童,素為地方標榜榮耀,必報鄉賢逐級向上舉薦。神童之中,日後果然龍騰虎躍者有之;年幼聰慧而後平淡無奇者有之,湮沒才華以至夭折者也有之。但不能根據平淡與夭折而因噎廢食,概以少兒學詩得句為不宜。唐代大文學家韓愈給兒子韓昶寫過一首「勸讀」詩:
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
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
……
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
說人之所以為人,須得通讀詩書後方能恪勤尊禮而腹不空虛,否則無異於衣冠馬牛。其實,傳統蒙學不僅讀詩書,也包括教育少年「灑掃、應對、進退之節」。只要有志者嚼得菜根,自幼磨礪,闊步在後,百事皆可期望。
啟蒙學詩,未必長大都是李杜蘇黃,然少年得句,可採可傳,詩籍輯錄下來,能激越志氣,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全唐詩》錄有七歲女孩所作的《送兄》五絕,詩曰:
別路雲初起,離亭葉正稀。
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飛。
詩好,真不在長短,此詩前半起興,後半作比,又揀別路離亭、雲起葉稀和飛雁遠去,說兄妹離別之情,氣氛寫足,自然動人。《全唐詩》題注記有此詩的本事,說當時「武後(則天)召見,令賦《送兄》詩,(七歲女)應聲而就。」少年能臨場不怯,即席精彩,的確很不簡單。
唐朝以神童召試的還有過一名七歲的繆氏子,殿上當場作得七絕《賦新月》,頗得唐玄宗讚許。詩曰: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掛在碧霄邊。
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
小詩寫得氣格高邁,句句沾題。寫那纖纖弓月,並隱約推出自己,暗示現在人小志高,正待日後成就。體物自況,抒發志向,偏又情景恰合,應屬難得。
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錄有神童蘇福八歲時作的《初一月》,相比唐朝繆氏子的《賦新月》,似不相讓。蘇福詩曰:
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
卻於無處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極圖。
此詩以少年天真之心寫初月,立意新穎。首句照題起,次句質疑,以不見嫦娥說初月不盈,第三句接次句的「無」虛說「無處分明有」,欲以想像補全初月的缺處,如此暗轉,故結句將看見和未見的月合喻為太極圖,得前人未曾道語。王世貞認為蘇福此詩,「令(詩壇高手)陳白沙、莊定山白首操觚,未必能勝」,評價甚高。惜乎蘇福14歲夭折,也是仲永之憾。
成就一個天才,聰慧並非絕對的要素,穎悟、才學、勤奮和方法,甚至幸逢良師,都不可少。譬如背誦詩文,能將「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背個爛熟,又怎樣?如果能讀出「兩個黃鸝」是兩個點,「一行白鷺」是一條線;春日景色無奇不有,無物不美,杜甫不可能也無必要都寫,他只選擇了兩個點和一條線來經營詩境空間,這就足夠。讀詩解悟,果獲識見,無異於慧燭長明。由學至悟,在過程中養眼養心,也逐漸積累了技巧的那份功力。如果用這個常見的「點線經營法」去關照「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居然讀出詩中「白日」是點,自上落下;而「黃河」是線,正在由西往東,那就小徹小悟了。
傳統的詩學啟蒙,一般分兩步走,即「先讀後解」和「依字屬對」。方法科學否,可以探討,但經世歷代,確實培育了吾國文化史上無數雋才。啟功先生說,「甭管你懂是不懂,天亮起床就捧著書念,喝完粥再接著念。碰上不認識的生字問先生,先生要正忙,看都不看,就應你‘跳過去’三個字。原本‘依閭賈母,投閣揚雄’,我跳過‘閭、閣’二字,故意念成‘賈母投揚雄’,逗個樂子,先生居然不笑。奇怪的是,讀熟了,自然會意,而且凡是‘跳過去’的,經先生點撥後,都終生難忘……」
「依字屬對」,可以跟「先讀後解」同時進行。筆者幼時學詩即自屬對始,隨劉思祖先生背誦過「對對歌」,諸如「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云云。屬對,通常從單字始,譬如先生出「月」(天相類,仄聲),學生對之「風(天相類,平聲)、橋(地物類,平聲)、虎(動物類,仄聲)」,「風、橋」皆勝。劉先生以炒蠶豆為屬對獎勵,對得一字,獎勵一粒;對錯一字,扣回一粒;從不含糊。單字過關,即作雙字對、三字對,循序漸進。譬如出「草堂、柳絲、千里眼、白帝城」,對之「邊月、花影、幾行書、清溪水」,都算過關。為了贏得那些炒蠶豆,筆者學會了屬對和辨別常用字的四聲。
因傳統教育認定「依字屬對」是作詩為文的基本功,所以傳統的「童子試」都須測試屬對能力,歷代沿習不易。明代文學家李東陽四歲能作大字楷書,景泰時,曾以神童薦朝廷。進宮後,內侍扶他邁過大殿門檻,笑道「神童腳短」,小東陽立即仰面應對「天子門高」,斷不讓人小看。既入謁,皇上命書「龍」、「鳳」、「龜」、「麟」十餘字,寫得好,皇上高興,抱置膝上。當時其父叩拜後,正侍丹墀下站立。皇上即興問:「子坐父立,禮乎?」小東陽應聲道:「嫂溺叔援,權也(嫂子落水,小叔援手救之,權宜之計啊)」,出語老到,眾服其異。稍長,李東陽和休寧程敏政又各以神童舉薦於京。方朝見,恰逢進貢螃蟹。皇上即出上聯試之:「螃蟹渾身甲冑。」小敏政對「鳳凰遍體文章」,小東陽對「蜘蛛滿腹經綸」。二童所對,字義協聲偏旁俱一一工對,情懷旖旎可想。後來,李東陽入閣拜相而經濟天下,程敏政最後成為翰林學士,皆以經綸文章名世。評論者認為,二人少年時的精彩一對,已經顯露出日後事業大成的跡象。
少年得句,清新可喜,與童眼觀察,童心體味,終以童言無忌而天真道出,大有關係。脫口吐秀,關性靈,不關堆垛不倚彫琢,當然難能可貴。看來,當今寄望龍鳳的父母,與其讓孩子假期熟記全球名車名牌去碰撞「新馬泰幸運旅遊」,莫不如洞開一扇詩窗,讓他們放飛理想,翱翔在那充滿想像力和創造力的文學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