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起鄧小平陳毅的「換頭術」
國慶節,毛澤東第四次檢閱了百萬紅衛兵大軍及革命師生,工農兵代表。盛會之後,新華社有關負責都到陶鑄這裡請示:「今年國慶的新聞照片如何見報?」依照慣例,新華社每年國慶之後都要發一組新聞照片。過去中央有規定:其中必須有毛主席和劉主席兩人在一起的一張。八屆十一中全會以後,形勢明顯有變,這次怎麼辦?陶鑄略作沉吟,拍板決定:「按過去的規定辦!」
見報是件大事。陶鑄對準備見報的一組照片進行慎重審查,並馬上發現了問題:「怎麼沒有小平的鏡頭?」陶鑄問。
新華社的互相望望,猶豫道:「沒有合適的。」「怎麼回事?」陶鑄立即指示:「一定要有小平的照片。」自從大搞「三面紅旗」之後,毛澤東便多次抱怨「鄧小平耳朵聾」,可是一開會就「躲」他很遠。看來,這位倔犟的總書記,即使在八屆十一中全會被「拉下馬」後,仍然是這樣。新華社的報告:「我們選過了,沒有拍照上。」
這可真棘手了。陶鑄深明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報紙的重要性。多數大轟大嗡大吵大鬧的造反派對這場運動本來就具有很大盲目性,何況當時還存在一些政治投機者,任何一次大的政治活動,哪些人見報了哪些人沒見報就成了他們十二分關注的事情,他們就是從這裡嗅查「問題」,從而決定其行動的。「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嗎?」陶鑄問。
新華社的說:「可以做技術性處理。」陶鑄再一次拍板定案:「可以這麼辦。」於是,毛主席和劉主席在一起的照片見報了。於是,新華社的將一幀照片上的陳毅隱去,將小平的照片移補過來,也見報了。這樣做決不是要損害陳毅。因為陳毅還有其他照片可以上。這就是後來哄動一時,被江青大肆渲染的所謂「換頭術」事件。
按照黨的傳統,主席夫人是不能與主席並列檢閱的。按著名次的排列,江青的位置在比較邊遠的地方。這也是陶鑄的決定:「按照規定辦。」陶鑄在「筆桿子」問題上所作這一番決定,毫不奇怪地得到了「反作用」。
國慶節後,他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回到家裡坐下歇息的時候,總是用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發上劃來劃去;或者背著手,低著頭在室內很不安地踱來踱去;眼神沉鬱,面色灰黯。這種心事重重的神態引起曾志的關注。
「出了什麼事了?」曾志小聲問。陶鑄不吭聲,只是一個勁踱步。「到底出什麼事了嘛?」曾志忍不住提高一些聲音。「沒什麼!」陶鑄只扔下這麼一句。
曾志開始留意觀察周圍的事物,很快便發現,康生的老婆曹軼歐已被派到陶鑄這裡來協助工作,而陳伯達的老婆也被分配到陶鑄所主管的工作部門中來。
毫無疑問,陶鑄已經成為不可信任的人。他與中央文革已陷入很深的危機中。
終於,陶鑄也有憋不住的一天。他在急促的踱步中,從齒縫間漏出四個字:「這個婆娘!」
只有四個字,卻足以使曾志驚心動魂。只有曾志明白這四個字的份量和意義。因為在廣州,陶鑄便經常把江青稱為「婆娘」,而且聲音很大。只要江青不在場,他從不忌諱其他人聽了會怎麼樣。
他已經和江青對立起來,江青可不是當年去廣州「養病」的婆娘了,她已經被標上了「旗手」。
文革中第一個跟江青面對面大吼大叫的人
陶鑄走進人民大會堂河北廳,一眼就看見了他最不願意看見的江青。不見是不可能的,這是中央文革碰頭會,他是文革小組的顧問。陶鑄的弱點就是不善於掩飾感情,缺少城府。大概他也有自知之明,忙轉身關門,避開江青的目光,順勢右拐入座。可是,江青頤指氣使的尖聲已經追過來:「你們看報紙了嗎?這些照片發得是很有講究的,我找了半天也認不出哪個是我。」
江青發難了,她被排得「邊遠」了。陶鑄坐下時,已然竭力克制了情緒。他平靜地望住周恩來,建議:「江青在黨政機關沒有正式職務,不如讓她擔任文化部副部長,聯繫工作或是參加活動也有個名義。」
「你們碰到鬼了!」江青叫起來,那聲音帶著穿透力直衝陶鑄耳膜。他忍住沒有回頭,但可以想像到江青盛怒的面孔。他聽到江青拍了沙發扶手:「我怎麼能作這種事情!」
廳裡有那麼片刻如啞了一般靜。陶鑄的建議無疑是在提醒江青自重,也是對國慶照片的人員排列作出回答,表明這裡存在著原則性。而江青的尖叫無疑表明陶鑄簡直是在污辱她。她自認為主席夫人、文革小組副組長,憑這兩條就該列入國家領導人的行列了。
碰頭會進門就來勢不妙,那結果便可想而知。剛宣布會議開始,江青便首先發難了。
「陶鑄,」江青直呼其名,矜持得連二郎腿都不曾放下來,以此提醒陶鑄明白明白她是處於什麼地位,那完全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質問口氣:「你為什麼遲遲不去宣布吳傳啟為革命左派?」
陶鑄是烈性子,聽到直呼其名的聲音尖厲,口氣兇惡,說話蠻橫無禮,差點跳起來。只因為及時接到一個信號才忍住了。那信號就是周恩來的目光。可是陶鑄還是以眼還眼地望住了江青。他的眼睛閃爍一下,迅即又變得漆黑,腮上突起了肉棱,微微作抖的身體預示著一觸即發。
那一刻,整個河北廳都凝固了。挑戰者和應戰者劍拔弩張地對峙著。
江青很賞識兩個人:教育部寫第一張大字報的盧正義和學部寫第一張大字報的吳傳啟,一再催促陶鑄去教育部和學部,封他們兩人為「革命左派」。陶鑄掌握了很多確鑿的事實和材料,證明這兩個人都是有重大歷史問題的心懷叵測的人。為此,他再三向江青說明事實情況,表示不能封他們為「革命左派」。可是江青哪裡肯聽?只顧堅持催逼。
後來,在盧正義問題上陶鑄作了些讓步。他去教育部講了一次話,對盧正義的大字報表示支持,但是對盧正義的歷史問題,仍然表示要放到運動後期處理,並且沒有按江青意圖封盧正義當什麼「左派」。
至於吳傳啟,陶鑄始終堅持一步不讓。
在周恩來的目光暗示下,陶鑄低頭喝了兩口茶水,算是主動緩和了氣氛,然後掀起眼帘,換上較溫和的目光重新望著江青,竭力用一種平和的語氣說:「吳傳啟的的確確是有問題的。他的材料你已經看過?」「我看過了!」江青自我感覺贏了一個回合,口氣更硬。陶鑄皺起眉頭問:「既然看過,我怎麼能去支持這樣一個人呢?」陶鑄的態度已經有所退讓。與過去相處比較,他對江青這樣講話已是很禮貌很客氣。
「只要是寫第一張大字報的,就必須承認他是革命左派,就必須支持他們!」江青完全是用教訓和命令的口氣講話。陶鑄搖搖頭:「我不能不問動機,不看歷史。」
「至於歷史問題麼,那有什麼了不起!」江青嘴唇開咧成喇叭形,鼻子兩側出現挖苦的紋絡:「你不也是國民黨嗎?」
現在說個國民黨似乎問題不太大,對外開放了。那時不得了,「文化大革命」就是「共產黨與國民黨鬥爭的繼續」,你站哪一邊?
陶鑄猛地瞪起眼,紅紅的,像打開了火山口。他本來嗓門大,這時的吼聲更加火山噴發一般隆隆震耳:
「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的國民黨員?我是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國民黨員,是在國民黨軍隊集體參加國民黨的!那時毛主席也是國民黨!周總理也是國民黨!還是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國民黨第一軍的黨代表!他們都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只是國民黨的一個小兵!還想怎麼著!你先讀讀歷史去!而吳傳啟是什麼性質的國民黨員?他的國民黨員能夠與我們的國民黨員混為一談嗎?」
陶鑄吼罷,山搖地動地啐了口痰。
「文化革命」期間,政治局會議,文革碰頭會以及中央處理各省市自治區問題的接見會,都發生過不少爭吵,甚至是驚心動魄的「大吵大鬧」。比如後來發生的所謂「二月逆流」;比如處理青海、雲南等省的問題。但是跟江青真刀真槍面對面地大吼大叫,許多工作人員都說,陶鑄是第一個。
江青最初被吼惜了;臉色煞白,兩頰的肌膚都鬆鬆地垂下去,嘴唇開剛著微微顫抖。她當上「第一夫人」後,哪裡遇到過敢如此「放肆」吼她的共產黨幹部?
聽聽現場工作人員的形容:坐在人民大會堂河北廳的沙發裡的江青奮力拍打一下沙發扶手,銳利地叫喊道:「你給我去,到學部去,去支持吳傳啟,你非去不可!」「我就不去!」江青的手還沒從沙發扶手上縮回,陶鑄的大巴掌已經緊追其後拍在了茶几上,並且跳起身。他也從沒遇過敢這樣喝斥命令他的人。於是腦袋像穿甲彈,硬梆梆地挺出去:「你也干涉得太多了,管得太寬了。」
他感覺有人拉他,但盛怒之下哪裡肯退讓?怒目圓睜地繼續吼:「這是共產黨的組織,你什麼事情都要干涉!」
陶鑄被拉著坐下,那邊的江青卻痴痴地睜著眼,不知所措;上下牙床拉開距離,半晌合不攏。
突然,她哭了。不少文章都寫過江青哭,一寫就是「大哭大叫」,其實簡單化了。
她的哭很複雜。最初是從積滿怨毒之氣的胸腔裡迸出一股短促的氣流,像是憋不住而衝突出來,馬上被哽住。然後,眼圈才開始循著規律充血變紅,大量的淚水才滔滔不絕地湧出。可也沒有馬上吼叫,而是先掏手絹。
康生無動於衷地坐著,甚至眼睛也瞇起來,目光從眼縫裡閃出,輪替在江青和陶鑄身上稍觸即離,頻觸頻離。張春橋也坐著不動,冷冷盯緊陶鑄,目光陰森,一邊用手輕觸江青的手臂。陳伯達和姚文元早已跳將起來,本能地靠近江青,保駕一般。一邊指著陶鑄吼叫,一邊對江青俯耳勸說。
只是到了這時,江青才開始口頭出聲,喊出聲,並且像某些色厲內荏的孩童一樣,越勸越起勁,越勸越聲大,成為真正的大哭大叫:「我這一輩子還沒受過這麼大氣!你陶鑄想幹什麼?想壓迫我?你給我說明白!啊,你欺侮我,你鎮壓我,你算什麼東西?你到底想幹什麼?」
事情鬧到這步田地,周恩來宣布散會。陶鑄起身就走,身後還響著江青的哭叫。
唉,躲了今天躲不過明天。陶鑄臉色陰沉地登上汽車。據警衛曾雲回憶:
「從文革碰頭會出來,他心情沈重,眼裡潮濕,上車時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讓她這麼個搞法,以後怎麼得了?那天陶鑄是第一個出來,走得很快,一路無語,只到上車才自言自語地說了那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