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香港看到李敖節目,說到78年發生在那裡的一件事。
一男一女,夏夜偷渡深圳河。游到河中央,汛期來了。兩個水性都不好,男的一直撐著女的,快到香港那頭的時候,精疲力盡,就往下沉。女的也快不行了,但是她死死拖住男的,發瘋的叫:快了,快了。你不能死在這裡,要死,也要死在自由的土地。男的真的到了對岸,也真的死了。女的?沒有後話。
更多年前應荷蘭政府邀請出任編輯,辦了一期中文特刊,記載可記載的華人。
採訪了很多人,其中一個就是羅先生。他講了很多故事,被我寫出來的就是這個。
羅先生是上海人,45年服務國軍空軍,在駕機低空偵察錢塘江鐵橋的時候被日軍掃了下來。急降的時候,副駕駛被擊斃,而他慌不擇路跑進一間小廟,躲在一尊韋陀菩薩後面。日軍來了,找了,沒有找到,撿回一條命。後來,他出任中華民國駐荷蘭武館。再後,定居了下來,開餐館。我那次在他餐館採訪了他,一進門就看見一尊巨大的韋陀菩薩。
兩千年左右,羅先生出資三百萬美金做母金,在阿姆斯特丹的唐人街買下一塊地。後來不斷募,竟然募到佛光山的星雲大師。星雲大師二十多年前就來過荷蘭,吃過一家中餐,吃驚這家餐館擺設的巨大的韋陀菩薩,一直念茲在茲。而那餐館,正是羅先生的。現在,緣,什麼都湊起來了。
他立馬答應出資,出力,而且間接主持這間荷華寺。
寺廟不大,好幾尊金身佛,最大的還是韋陀菩薩。
對遊客,這個更加濃了唐人街的氣氛;對華人,見了必定進去,參拜一下,燒一柱香,有的,還抽個簽。只是一直沒有解籤的人。
兩年後,來了一個。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還不叫自己僧人,只說是居士,法號靜空。
有一次,我帶女兒去,她要抽籤,就是好玩。抽出來四行詩。可以這樣解,可以那樣解,什麼都好,就是什麼都不確定。我對靜空居士說,有勞了。
她接過去,讀了一遍,輕輕點頭,還給了我。
那麼,這個意思是?我問。
她點點頭,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
她看上去年已花甲,頭髮灰白,只是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平坦而且紅潤,不是她一身素衣,你會誤以為是個洪福齊天的貴婦人。
我女兒那時還小,不懂事,不耐煩起來,用荷蘭話大聲要求她解籤。
她依舊點點頭,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
唐人街很喧嘩,而荷華寺並沒有太大的空間阻隔。即便如此,喧嘩是外面的,裡邊,你可以感受到一種寧靜,香菸裊裊,燈光泛泛,佛堂雯雯。佛不言,菩薩不言,居士不言,香客絡繹不絕,不絕於默默。世間的鬧,世外的靜,在這裡,涇渭分明。
我拉起女兒,知趣的走了。
過了幾天,我再去拜訪。不是讓她解籤,反正那個永遠也解不開。
阿彌陀佛,我雙手合十,對靜空施禮。
她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施禮還禮,依舊面無表情。
我曾經也是居士,不過忘了法號,我告訴她。
她抬起頭,打量著我,輕聲細氣的問:那你也不記得法師的法號了吧?
那個記得,叫果一。
東林寺的?
沒錯。
九十年代圓寂了,是嗎?
您也知道他?
她還是點頭,補充:高僧。
果一也許是得道高僧,而我一定是半途而廢的佛家弟子。只是佛,講一個緣,而緣,就沒有半個說法。
靜空再次打量我,這一次,她的目光在我的額頭停留了足足一分鐘。
我不抽籤,我不信簽,但是我相信一個有道佛家的目光。
她在我的額頭讀出了什麼嗎?
我的不安引起了她的警覺,提醒了她的‘失態’。
阿彌陀佛,她收回目光,合十行禮。
一日居士,終身居士吧。靜空的不言打破了。
依舊輕聲細氣,還是從從容容。只是,我們交換了一下履歷。
她是星雲大師派過來的,以前在香港,後來在臺灣,短暫在美國德州,現在,估計要最終落腳荷華寺了。
那天我女兒很不禮貌,我道歉,我提起解籤的事。
她想知道今後的事,誰不想呢,是不?她問。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回答:我不想。
那你自己就可以解籤了,她說。
阿彌陀佛,我合十。
話說回來,她說著,起身,示意我跟進。推開一扇門,她把我請進裡堂,看上去是個小小的藏經閣。打開一個箱子,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布包,是一個更精緻的木盒。打開木盒,是一條沾滿乾泥土的布條。她看了一眼,關上木盒,重新打好布包,重新放進箱子。
這是什麼意思?
她跟我說,其實更是自言自語:如果我會解籤,在這裡的就不是它,是他。
它,他,她?我更疑惑了。
我的男人,這是他死的時候穿的,都燒了,我看見這邊泥土多,就剪了下來。
哦,遺物?
她還是點頭,還是自言自語:死了,在香港,偷渡的時候。
1978年,深圳河?我的聲音提高了八度。
她點頭。
你拖著他的屍體,說,死也要死在自由的土地?我的心都要跳出來。
她點頭。
那這上面的土?我緊問。
是不自由的。
可是他?
是自由的。
那您留下這些土?
一起超度吧,阿彌陀佛。
羅先生,星雲大師,靜空居士,當年偷渡的那對男女,今日的荷華寺,這片肯定是大陸來的,現在天天在這裡享受超度的不自由的土?
靜空把我帶了出來,帶到了剛才的寧靜,香菸裊裊,燈光泛泛,佛堂雯雯。佛不言,菩薩不言,而靜空居士,再也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