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對爸爸說謝謝他一直這樣支持我,更重要的是一直這樣相信我。
回到臺灣,我一定會跟爸爸去植物園散步。
爸爸很喜歡植物園,他最喜歡繞著園裡荷花池邊的步道散步。我們都坐地鐵到那兒,再從博愛路的入口進到植物園。我邊走邊看,看到旁邊的公寓,問爸爸那是不是陳老師的家。
爸爸說不記得了,我停下來,東看看西瞧瞧說,對,沒錯,以前陳老師就住這兒啊。
很多年前,我專校剛畢業,爸爸因為工作關係,舉家搬來臺北。我也利用了那一年,準備託福考試和留學事宜。
我還找了鋼琴老師上課,陳老師剛從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拿到博士學位回來,老師很好,不僅幫我上鋼琴,還提供了很多很好的留學資訊。
陳老師上完第一堂課,我雙手奉上一個信封,裡面裝了一個小時的學費兩千五。他接過後,有些猶豫地問我爸爸是做什麼的。
「公務員。」我說。
他聽了從信封裡抽出了一張五百元還我。「公務員很辛苦。」他說。
他問我想去哪裡讀書,我想了想,那時才去參加了一個曼哈頓音樂學院在臺灣辦的夏令營。和一位鋼琴M教授上課,也問我同樣的問題,那時我告訴M教師想去他任教的學校曼哈頓。
M教授聽了皺皺眉頭說:「這不大可能。」
我說若我很認真地學,他覺得有沒有可能。
我永遠忘不了他看我的眼神。這個眼神,從小很多老師給過我,那是你不夠好的眼神,那是有些高傲的眼神。
我再三地問:「我好好學,你想幾年可以?」
M教授看都沒看我說:「二十五年!」
當時我真想奪門而出,希望就這樣消失。
陳老師又問我一次,我不打算告訴他我和那個曼哈頓M教授的對話。我又試了一次說,我想去曼哈頓音樂學院,還是你的學校茱莉亞音樂學院。
陳老師先是微笑。他說:「小獅子,其實美國有很多好學校,不只這兩所可以讀,很多州立大學的音樂系也都很好,而且學費便宜,你一定可以的。」
我告訴了爸爸,他花了很多心血和時間,去臺北美國新聞處找資料,找了幾所州立大學。
我託福考得還不錯,我是專科畢業轉學美國大學部,德州的學校承認我最多學分,我便選了德州的學校。
想不到剛到學校報到,還要再考一次英文鑑定考試,我們這些新生都哀嚎。因為根本沒想到還有這一關,沒過的話就得重修英文課。
「怎麼辦?我的學費沒有英文課的預算。」很多學生說,有的學生怕這樣就把預定好的留學時間拖累了,新生們趕快猛啃英文。考完後,新生們都聚在行政大樓等成績公布。
大部分的臺灣留學生是讀研究所的,只有我一個讀大學部,大家很緊張地等監考老師出來。他一出來告訴我們,大部分的學生都沒過,沒有聽到名字的就得留下來報英文課。我的姓氏英文字母排列在很後面,那時真希望我姓陳。
「A……B……C……」啊!我心跳一百。很多人都沒過,學生臉色一個比一個蒼白。
終於,到了我的字母,「小獅子!」我跳了起來!我竟然考過了。
我馬上打電話告訴爸爸媽媽,他們說我是不一樣的五專生,出國的第一戰就得佳績。
那時爸爸媽媽打電話來,都是這樣稱呼我:「不一樣的五專生。」原來我不是太差。
記得國中畢業時,除了高中聯考,我還考了五專音樂科。我高中上了第二志願,五專鋼琴組也上了。一些老師知道我要去讀五專,跟媽媽說:「那種」學校你也讓她讀啊?爸爸倒是很鼓勵我去讀五專。
「你看,你現在就可以專心彈琴,好好學英文,畢業後可以出國。」爸爸說。我五專讀得很開心,彈琴之外,我們已經開始正式的音樂教育。慢慢地擺脫名校迷思,不一定要讀高中,五專也不錯。
雖然有的老師來上課,會有意無意貶低我們,說他們也在省立女中教書,我們的程度就比較差,提醒我們,不過是五專生。但在音樂聲中,這些鄙薄的話,我們很快就學會聽聽就好。
開始上課後,有一堂課很難,是「鋼琴曲目賞析」,學生要修所有的鋼琴曲目。我們從巴洛克時期開始:巴哈、史卡拉第、柯普蘭。我對這些曲目不是很熟,再加上這是我來美國的第一個學期,很多時候課聽不懂,但是我盡力而為。
第一次「鋼琴曲目賞析」考試,考得很差。那堂課是大學部的課,不過一些研究所的學生也來補上,大家都考得不好。我想下次我會好好讀,收好考卷,接下來去上鋼琴課。
一進教室,老師馬上問我「鋼琴曲目賞析」為何考得不好。
我說課聽不大懂,老師點了一根煙說,記曲目重點在旋律,有什麼問題可以問他。「好,那就開始上課吧。」老師吐出一口煙說。
我把琴譜拿出來,心想,就這樣?沒有繼續說什麼我資質不好之類的話。
上完課,老師說:「好好學,你彈得不錯。」
我彈得不錯?真的?我不用苦練二十五年就可以上大學了,我或許不是那麼差!
那晚我去一個學姐家聚餐吃火鍋。學姐和我也是同一個鋼琴老師,她說老師要她好好照顧我,「老師說你是一個好學生。」我聽了好高興,她接下來問我,鋼琴曲目賞析考得如何,所有主修鋼琴的都知道那不好讀。
我夾顆魚丸說:「考得不好,拿了C。」我吹吹魚丸,學姐很吃驚的看著我說,你考這樣還笑嘻嘻的,真不可思議。
我看到她的眼神,是的,我很熟悉。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眼神傷害不到我了。我說我下次會考得更好,我又夾了塊肉,吃了起來,學姐沒有再說什麼。
我那晚走出她的住處,覺得好輕鬆。那一刻起我知道,那會是我得到最低的一個分數。我也很確定,我會越來越好。
在德州九月的夜晚,有點涼,我越走越覺得釋然。
有些什麼,我揹負了很多年,終於放下了。如蛻變,我一層層脫殼。
我不用再擔心別人的眼神,我現在在美國,一個新的開始,我終於可以做我自己!我吹著口哨一路走回家,我知道我做得到的。
「快點,你在想什麼?」爸爸推門進植物園,我加快腳步,他遞給我一瓶水,我接過來說:「謝謝爸爸。」
爸爸也出國讀過書,不過他是拿公費留學,非常不簡單的,我常看著爸爸,覺得他好棒,我好渺小。
我想對爸爸說謝謝他一直這樣支持我,更重要的是一直這樣相信我。
我一個猶豫,爸爸已經走得很遠。他向我揮揮手,我緊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