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大忍唐賢輝
1931年元月6日,唐賢輝出生於四川金堂縣隆盛鄉大橋村的書香世家唐家院。祖父唐祖永,清末貢生、會元,入學國子監。民國初年,唐家五世同堂,有土地500餘畝,唐祖永聘請一個秀才任家教,讓族中子女個個讀書。父親唐重儉,又名唐慎懷,畢業於成都成華聯中,18歲被推舉為保正(保長),20歲任聯保主任(鄉長),22歲任金堂縣第八區區長、縣督學(縣教育長)、第四區督征員及縣參議員等職,同時兼任哥老會三山總舵把子。三山指隆盛鄉的唐姓、鄧姓、陳姓三個山頭。哥老會因推動辛亥革命有功,維持地方治安有力,民國政府曾予以嘉獎,其總舵把子皆由德高望重之人擔任。
大伯唐重介,1924年廣州黃埔軍校第六期炮兵專業畢業,為楊森部隊新銳,抗日戰爭期間任職南京江陰,與陳毅聯合抗日,詩詞酬唱,合影贈照。三叔唐重黔,畢業於成都私立成公中學,去南京就讀黃埔軍校,途中因水土不適,感染傷寒死亡,時年19歲。四叔唐重責,畢業於重慶工業專科學校,曾經營實業,結婚後留在家鄉,出任隆盛鄉長。大姑唐伯賢,出嫁金堂淮口名門肖家,姑父肖季良系劉湘部營長。二姑唐慧雲,成都藝專畢業,曾在金堂廣興、土橋等地任教。二姑父周愚溪,出生於金堂土橋,畢業於川康農工學院,曾任土橋小學校長、金堂縣銀行行長、金堂縣國大代表、四川省銀行董事會秘書長,1950年進入成都革大學習,結業後留用於解放軍駐金堂部隊政治部。
1950年年初,19歲的唐賢輝拿到成都中華女中的高中畢業證。領取文憑時,她向五星紅旗深深敬禮,立志為新政權奉獻自己的知識和青春。然而新政權卻對唐家院拒之千里,各種運動不斷打上門來,徵糧要款要批鬥。春節還沒過完,全家就不得不到外祖母家躲難。家裡的糧食、財產全部上交鄉政府,分給農民,仍然不能過關。
三月,父親唐重儉被通知去竹篙區上「學習班」。起初幾天,學習班領導態度友善,竭誠歡迎各位鄉紳對人民政府交心。四月初,又被通知去縣上的「學習」,一去就被關進死牢。1950年12月10日,是唐賢輝一生最黑暗的日子。這一天,她親眼目睹了儒雅善良的父親被三槍二刀處決,罪名是沒有任何證據的「反革命罪、惡霸罪」。此時,一個19歲的文弱女學生唐賢輝,卻在眾多荷槍實彈軍警民兵的虎視眈眈下,將尚有餘溫的父親屍體從刑場搶背到家裡。
1951年正月,唐賢輝去中江縣永興二姨姑家,求永興小學校長肖遠雲推薦考教師。她優異成績,名列榜首,但區長董念臺聽說是金堂大地主唐慎懷的女兒,不予錄取。唐賢輝沒有憎恨抱怨區長,而對肖校長和董區長誠懇地說:我出身複雜,應該接受更艱苦的鍛練和考驗。三月,永興小學組織宣傳隊,宣傳大生產運動和婚姻法,肖遠雲介紹唐賢輝參加宣傳隊,出演《小二黑結婚》中的三仙姑、《劉胡蘭》中的劉胡蘭、《王秀鸞》中的王秀鸞。她的表演逼真,不少觀眾潸然落淚。巡迴演出結束,董區長見唐賢輝色藝雙佳,不斷約她談話,暗示只要順從領導,口頭批判地主家庭,批判父親的惡霸罪行,就可以出來工作。唐賢輝百依百順,如願以償的董區長問她,願當教師還是參加縣文工團,她流著眼淚選擇了前者,她要發揚父親教育興鄉的遺願。九月,唐賢輝終於到永興小學當上義務教師(試用教師)。
1952年初,唐賢輝轉正,調到中江縣柴山小學任教。暑假期間,她奉命參加遂寧地區第二期教師思想改造班。小組群起圍攻她,逼其交待讀中華女中時是否參加了蔣經國的青年黨。沒日沒夜的車輪戰,實在受不了,只好要什麼說什麼,可是越說越說不清,一會兒承認是青年黨的成員,一會兒說父親是反共救國軍的宣傳員。一天晚上,精神恍惚的唐賢輝哭著從三樓跑下去,徘徊在場子中一口古井旁,準備跳井自殺。住在二樓的吉姓秘書(川北思想改造運動的領導者)聽到哭聲,叫通迅員把她救回來,開導說:這是思想改造運動,自己上綱重一點沒關係,批判一下自己的認識就過關了,並親自給她起草發言提綱,讓其在遂寧地區八縣一市教師集中學習大會上發言。唐賢輝依計而行,從批判家庭剝削,到承認父親參加了反共救國軍,是反動宣傳員,自己給自己加上一頂頂莫須有的罪名。她沒有想到,到頭來她這個「深刻改造的典型」只是幫助吉秘書升了官,至於她自己,雖然暫時過了思想改造關,卻為以後肅反、反右、四清運動、文化革命系列運動中被反覆批鬥折磨種下禍根。
1955年,二十四歲的唐賢輝開始考慮成家要孩子,這時她認識了從安岳師範學校畢業分來的青年教師吳應忠。這年寒假,老師集中參加肅反學習,思想改造運動中作為權宜之計胡亂認下的罪(吉秘書對她的誘供),此時成為對她的歷史進行大規模內查外調的原因。唐賢輝成為重點審查對象,早晚睡覺都有人監視。有一天,吳應忠偷偷安慰她,說外調人員去她的母校調查,當年的班主任張淡清說她是個好學生,只喜歡文體活動,沒有參與其他政治活動,更沒有參加青年黨。此時唐賢輝發現,這個自己對他完全沒有感覺的男人,他對自己卻是有情意的。吳出身貧農,政治上安全可靠。1957年5月4日,唐吳完婚。
1957年寒假,全縣教師集中縣上參加整風學習,由縣委宣傳部直接領導。運動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發動群眾,大字報、大鳴大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第二階段是大辯論、大批判;第三階段是解決敵我矛盾、抓右派,如鎮反一樣,上面按比例分指標到學校;第四階段是人民內部矛盾整改。丈夫出身貧農,是運動的依靠對象,唐賢輝比一些夫婦雙料反屬要輕鬆一些,加上她已有吉秘書誘供的經驗,堅決不相信「言者無罪」的誘惑。不管領導怎樣鼓勵,她都始終不給黨提意見,而是大唱黨一切皆英明偉大。然而反右一開始,領導就內定她為右派。可是她畢竟沒有任何右派言論,最終把她辦成內控右派,未成正式右派。唐賢輝為此暗暗慶幸,一個殺關管的子女未能成為右派,這在當時是一個遠近驚異的奇蹟。
1958年大躍進,縣裡搞暑假集中學習,對不夠右派的唐賢輝進行重點批判,名曰「拔白旗」,要她「向黨交心,要十成」,要她「搶西瓜丟芝麻」,「思想暴露得越多越可受到表揚」。有了吉秘書誘供的經歷,什麼樣的運動盛宴她都知道如何對付。無論是舉「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還是大辦食堂,大辦鋼鐵,「教育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必須同生產勞動相結合」,下鄉參加勞動,任何情況下,即使處於餓死的邊緣,她都始終高唱「人民公社好」。
1958年5月3日,大兒子吳克勤出生。由於唐賢輝在反右、拔白旗中多次病倒,懷孕期間吃了不少藥,孩子出生後竟是啞巴(一直到27歲病逝,一生沒說過一句話,最後幾年更是臥床不起)。唐賢輝對啞巴兒子傾注了全部的母愛,與對其他三個兒女一樣悉心照料,付出數不清的辛勞和淚水。當丈夫不許啞巴兒子上桌吃飯時,她就默默與他在小桌上同吃,許多時候是一口一口餵啞巴兒。在她心中,啞巴兒是一個歷史的見證,見證了反右、拔白旗的慘無人道。1985年啞巴兒病逝時,唐賢輝痛斷肝腸,心力憔悴,積鬱成疾,乳腺癌上又患了肺癌。
1964年四清運動,工作組說唐賢輝屬於「四不佳人員」,每天開會衝擊、批判她。唐賢輝請孤老太周婆婆帶孩子(二子吳克儉,1962年12月28日出生),這個周婆婆常給她死去的男人燒紙錢。熱天晒床谷草時,有人發現其床下有冥紙錢兩張,立即舉報。學校四清小組馬上開批判會,說唐賢輝宣揚封建迷信,為封建王朝招魂,為反革命父親招魂。周婆婆出來作證那冥紙錢是她的,工作組不聽,反而動員周婆婆反戈一擊。
按照當地風俗,唐賢輝為二兒子拜一個村會計鄧雲山為保保,工作組批判她拉攏腐蝕革命群眾。年底女兒出世,她為女兒取名四清,藉以向黨表忠心。四清期間,唐賢輝終日以淚洗面,胡亂吃藥,導致女兒生來即帶先天性心臟病。三個孩子有兩個因運動壓力造成殘疾,這讓唐賢輝終身內疚不已。
1966年8月14日,唐賢輝最小的兒子唸唸(吳學軍)問世。起名唸唸,有兩個寓意:表面是響應黨的「唸唸不忘階級鬥爭」的號召,暗寓她唸唸不忘家族歷史真相。10月大串連開始,各地紅衛兵組織紛紛來到學校串連,唐賢輝靜心忍性,堅決當逍遙派。領導說「要關心國家大事,任何人都不能迴避」,她才勉強參加了學校的保皇派組織先鋒戰鬥隊,幫助寫標語,抄大字報。幾天後,因出身黑五類遭到批判,禁止參加各種戰鬥隊。「停課鬧革命」開始,多數班級上不了課,唐賢輝教的班還堅持按時上課,結果又受到批判,說她只抓生產不抓革命,甚至是「收買人心」。唐賢輝抱著剛滿月的唸唸接受批鬥,打倒她的口號聲一響,她就緊抱唸唸,讓兒子的哭聲壓倒批鬥聲。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唐賢輝又在劫難逃,成為「三種人」,炮轟她的大字報貼滿大街小巷,將其定罪為反共救國軍的特務、青年黨骨幹、混進革命陣營的反革命分子等等。學校組織批鬥、圍攻,搞車輪戰,要她承認這些罪名,不承認就罰跪、團湯圓、架飛機,不准休息,不准睡覺,只能站和跪,搞了七天七夜。大兒子啞巴吳克勤也一起賠跪。工作組指著十歲的啞巴說,這孩子也很不老實,拒不認錯,一聲不吭,體力還好得很,還要繼續升級鬥!這樣沒完沒了地折磨,逼得唐賢輝只好將啞吧兒放在家裡,帶來剛剛幾個月的唸唸陪鬥。唸唸心有靈犀,一聽他們批判就大聲哭鬧,一定程度上為媽媽解了圍。
這次運動一開始,唐賢輝的家就被抄搜。她保留的一張解放初的全家照被當成是反革命的新罪證,她保留的一把象牙折疊扇也成了新罪證,使她成為重點批鬥對象。這把扇是二姑爺1948年去南京參加國大代表會時給她買的禮物,價值不菲,被抄走,運動後期也無人退還。
1972年,因為林彪事件,政治有所鬆動,中江縣組織部給唐賢輝當時所在的來鳳小學領導下文件,稱:「原中江縣興發小學教師唐賢輝經過歷次政治運動,歷史清楚。」她含淚在這個結論上簽了字,至此,長達20年的「青年黨嫌疑」被劃上句號。唐賢輝工作更加任勞任怨,經常給留校補課的學生買飯菜,上門捐助生病的窮學生,許多學生家長感動得熱淚盈眶。1973年以後,唐賢輝年年被評為縣、區、鄉先進教師,1979年從縣級模範升級為地市級模範——內江地區八縣一市模範教師。這一年,全國地富反壞右開始摘帽平反,有人建議她為父申冤,要求平反,唐賢輝想了想決定還是繼續忍耐。
1980年3月,唐賢輝被評為內江地區優秀婦女代表,出席縣婦代會,選為主席團成員,暑假參加內江地區組織的模範教師、先進工作者觀光團外出旅遊。此後,唐賢輝還被選為安岳縣第七、第八屆縣人民代表。這期間,她創造性地進行小學低年級教學改革創新,其《從農村學生實際出發 努力提高教學質量》一文收入內江地區教學經驗選集一書,她熱心幫助貧困學生入學的事跡上了報紙、電視。
1984年,兒子唸唸以全縣文科第一名的高分被中國人民大學錄取。兒子要進京讀書了,從家到汽車站,長長的五里路,灑滿了唐賢輝悲喜交集的淚水,兒子也抱著媽媽放聲痛哭。
1985年,54歲的唐賢輝因病提前一年退休,從事小學教育整整35年,其中有22年戴著階級異己分子的帽子。
1986年7月1日下午,唸唸打電話告訴母親,今天他被批准加入中國共產黨了,剛剛舉行入黨宣誓,唐賢輝驚喜得目瞪口呆,比聽到兒子高考當了狀元還要高興——兒子入了黨,兒子就徹底安全了!她上街買了一瓶二鍋頭,連喝兩大口——自從父親被冤殺,35年來她從不碰酒,即使是結婚時,也拒絕了喜酒。可是今天不同,唸唸被批准加入中國共產黨,她可以不用為最心愛的兒子憂慮了。「唸唸安全了!全家安全了!」她一遍又一遍狂喊,最後醉倒在床上。
1989年,唐賢輝從電視上和唸唸的電話中知道了六四的槍聲,她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貿然提出為父親平反。六四的槍聲告訴她,在她有生的之年是看不到為父親平反了。
1994年4月,唸唸帶母親到北京遊覽了人民大會堂,品嚐了釣魚臺國賓館的國宴,住了五星級酒店,吃了山珍海味,最後她還平靜地瞻仰了毛澤東遺容。對於這個給她一家帶來無數冤痛的人,她沒有復仇的心態。她覺得,毛澤東可能有一種喜歡胡亂實驗的病態,也許其目標真的很偉大,但卻偏離實際。以暴易暴,唐賢輝堅決反對。她繞著毛澤東遺體轉了幾圈,非常奇怪,從外貌看,毛澤東確實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但是為什麼他就不願當天下人的共主,而只願成為一個階級的領袖?唐賢輝認為是「敵人」和「復仇」這兩個邪念使毛澤東犯了崇拜階級鬥爭的錯誤。
2000年9月,身在海口休養的唐賢輝深感肺癌已到最後時刻。猶豫多日,唐賢輝終於打破五十年的沉默與隱瞞,向兒子吳學軍講出了自己家族蒙受的奇冤。她拿出父親唐重儉那張已泛黃髮白的肖像,凝視許久,問兒子學軍:「唸唸,你知道這照片是誰?」吳學軍奇怪地答道:「媽,你不是多次說過這是你二叔?」唐賢輝雙手捧起兒子的臉,熱淚盈眶:「他不是二叔,是你外公,是我爸爸!媽對不起你,騙了你幾十年!如若不說是二叔,這張照片就留不到今天!」唐賢輝淚如泉湧,第一次向兒子講述了父親被槍殺的真相和家族蒙受的奇冤:
「赴刑場那天,你外公衣冠整齊,昂首挺胸,從容不迫,面帶微笑,若無其事,好像是赴宴會或出門遠行。看到我和賢俊、賢義、賢斌四兄妹,他嘴唇輕輕蠕動,似乎在默誦‘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他臉上毫無怨恨,也沒有喊抗議口號。被關以前,你外公就告訴我,他沒有錯,只是時代變了,需要一些替罪羊。中國的傳統,以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卻進化為一朝天子一朝民,新朝要大開殺戒,以血洗國,威懾新民。這沒有什麼,如果此舉真能安邦治國,我甘願做此犧牲。人終有一死,歷史將重評這一事件。你外公這樣平心靜氣,大徹大悟,從容不迫,讓那些劊子手也放心了,他們沒有捆綁他,唯獨他沒有捆綁,而是讓他如走進學校講課一樣,信步走向刺刀。在最後一刻,他深深回望了我一眼,充滿了無限依戀與囑託。
「槍響了,一聲又一聲!刀光閃了,一次又一次!鮮血飛濺,一柱又一柱!你外公倒下了,我的四叔倒下了,一瞬間我永遠失去了兩個親人!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忽然鎮定自若,心裏念著‘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學著你外公的模樣,從容地一步一步走到你外公身邊,撥開熱血,背起慢慢冰冷的屍體,學著他的聲調,喃喃念誦‘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一路走向家裡。當時區武裝隊都呆了,鄉親們流著淚給我讓道。我萬分悲痛地將你外公的遺體背回老家,掩埋在後山。說來奇怪,你外公的墳墓現在也一直保持完好,大躍進時多數墳山都被開墾種糧,唯有他的墳墓保留完好。
「我在刑場搶父屍,當然受到了報復。全家五口人,母親被關押挨打,大弟也關在鄉上,二弟八歲,小妹兩歲,家中卻沒有一粒糧食了。為求生存,我用舊布做鞋,上街賣了換糧,兩個弟妹幫人推磨、看牛,每天吃點麥麩、粗面。我和一些地主子女一起,由鄉武裝隊帶領,白天集中參加勞動,晚上集中受訓。在給農民車水、割麥子時,我盡量喝稀飯,省下兩個麵饃帶回家給母親和弟妹。白天勞累精疲力盡,晚上還要受武裝隊流氓的折磨,逼我交出金銀,經常打得遍體鱗傷。天氣變暖,我就脫衣服賣,先賣棉衣,後賣單衣,就這樣勉強維持一家的生活。」
唐賢輝提到「武裝隊流氓的折磨時」語焉不詳,後來唐賢輝的大弟弟唐賢佐回憶說:「父親被鎮壓後,我們家成了重點管制對象,母親受的刑罰難以想像,吊打是常事,一次站在板凳上,頭項挂石頭,舉手彎腰,突然將凳子一掀,她就從凳子上摔下來,右邊臉摔爛,腫得不像人樣。他們還用海椒熏她,潑大糞在她身上,又灌大糞到她嘴裡,更甚者,還把父親的墳挖開,揭開棺材蓋,將母親的頭按在棺材裡面。與此同時,更是喪心病狂地折磨姐姐(唐賢輝),在姐姐乳頭上吊石塊,手段之殘忍下流,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唐賢輝,一個芳齡19歲的未婚少女,竟以在其乳頭上吊石塊的手段折磨她,真是曠世未聞!就在流氓們在她乳頭上吊石塊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男女之愛永遠熄滅了!也就是從那時起,唐賢輝立志隱忍苟活,要結婚,要生下兒子,要讓兒子將來為她傳承這一切真相。
關於父親被殺時的刑場細節和後來家庭遭受的株連,唐賢佐另有記憶:
「父親被槍決那天,陰沉沉的沒有太陽。被公審者共8人,四叔(唐重責)也在其中,時年35歲。賢俊哥,姐姐(唐賢輝),賢義,賢斌(四叔的3歲兒子)四人親臨刑場。姐姐指點著告訴賢斌,誰是二爸(唐重儉)誰是四爸(唐重責)。父親望著親人,神態自若,面帶微笑,搖頭示意姐姐不要指點。四爸一直低著頭,整個過程父親一直鎮定自若。父親身上共挨三槍,兩刺刀,頭上一槍,眼睛被打掉,身上兩槍、兩刺刀。四爸三槍,頭上洞不大,身上兩槍。這一傷心事大人誰都不願複述,這一慘狀是賢義告訴我的。當時我被關押在鄉政府,剛15歲。
「隆盛在不到一月的時間裏,連殺三批‘惡霸’,一次8人,二次21人,三次13人,除第一批外,用開花子彈射擊犯人,人人腦殼開花。臨近春節時(1951年),又把全區所有地主集中在竹篙,以鄉為單位,由各村農民代表看押,地主沒有人身自由,農民代表可隨意吊打地主,哀嚎告饒之聲此起彼伏,真是人間地獄。
「1951年正月十六,我給二娘(母親)送口糧時,隆盛春華村一個叫馬興發的農民代表說,這是大地主唐慎懷的兒子,把他吊起來!我被吊起,之痛難於言表。在一次全區關押地主大會上,竹篙地主雷烈的妻子(雷當過鄉長,被殺)和兒子雷鳴(我小學同學)被打得遍體鱗傷,又被拉著腳來回拖著走,身上流著血,慘叫不絕。還有唐渭俟,我們同一個高祖,常被吊打拷問金條之事。由於長期被拷打,兩隻手連碗筷也不能拿,大小便不能脫穿褲子。每天餵飯,大小便穿脫褲子擦屁股,都是我給他做,身上虱子一串連串到處都在爬。
「關押我們的地方是兩間屋,外屋睡覺,裡屋大小便。一天天剛微亮,我進裡屋小便,突然發現樓頂上吊著一個人,把我嚇得大叫起來。看押的武裝隊長進屋一看,是唐渭俟,叫我抱著把他放下來。當時已氣絕,但有餘溫,武裝立即把屍體拖在大門外草坪,用一破席蓋住。一些不知事的孩子拿著石子往屍體上扔,說打惡霸地主。隆盛區委書記陳生亮還假腥腥地罵扔石子的孩子,說你們把他頭臉打破了,還以為是我們打死的。
「在我們關押期間,張宏群被拷打致死,一吳姓醬園老闆上吊身亡。唐渭俟家的受刑不過,割喉身亡,賢梅姐(渭俟之女)跳河自殺未遂。九村的胡光,16歲,初中三年級,其父因當過副鄉長,被殺,其母親上吊而死,他被逼跳井自殺未遂(57年又劃成右派)。直到1951年農曆五月初五,運動告一段落,才把我們放回家。我們一家四口生活無著(姐姐唐賢輝已去中江),母親就去向以前受過父親恩惠和救助的人家乞討,每次都滿載而歸,一些老佃戶也偷偷送些糧食來。
「1952年農曆三月土改結束,我們被指令暫住在坡上。按政策沒收五大財產(土地、房屋、耕牛、農具、傢俱),我們應分一份生產工具和傢俱,但我們沒有,帶著爛鍋破床上坡,三間破爛不堪的草房。坐東向西,北面的牆向外傾斜都快倒了,搬上坡的第四天晚上天降大雨,屋漏得沒法住,一家四口只好躲在門櫃下面。
「姐姐(唐賢輝)從1952年五月起,每月從18元微薄的工資中給家裡3元錢,姐的恩情我們永世難忘。姐從53年到56年春節都在家過,劫後餘生一家團聚。每年春節姐回家,都協助鄉政府搞文娛宣傳活動,返校時鄉政府給她的假期活動鑑定評價都很好。1956年她的工資從22元漲到36元,並補發了幾月工資,她就給我們買了一匹布(十丈五尺),一個陶瓷臉盆,每人做一身新衣服——從1951年冬我就穿著父親臨刑時的血棉衣,上面有兩個槍眼兩個刺刀洞,母親洗掉血補上洞,這件棉衣我整整穿了6年,到這時我才換上新棉衣。
「父親和四叔被殺幾天後,47歲的大伯唐重介又於1951年正月被以反革命罪鎮壓於金堂竹篙,同時被槍決的還有37歲的二姑父周愚溪,因其曾任金堂縣國大代表,被定為反革命。大伯唐重介和二姑父周愚溪,皆被開花子彈將腦袋打得稀爛。唐重介被冤殺幾天後,陳毅寫信證明他是革命盟友,但為時已晚。辦案者怕追查責任,將其與陳毅的合影照全部燒燬,拒不平反。二姑父周愚溪案5年後被承認‘實屬誤殺’。後來讓其子周隆器當上縣政協委員、常委,兩屆成都市人民代表,擔任金堂中學副校長。」
唐家一門四冤的往事,第一次為兒子唸唸所知曉。唐賢輝叮囑兒子:唐家沒有敵人,唐家沒有仇恨,唐家只為歷史保存記憶,保存記憶只為避免前車之鑒!
2001年1月10晚8點,唐賢輝以死不瞑目的姿勢停止了70年的心跳。逝前她告訴兒子,你一定能看到外公平反的那一天。她相信,既然她自己的歷史問題可以澄清,父親和家族之冤一定也可以昭雪。需要的是時間!連蘇聯都可以解體,什麼奇蹟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