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德國的中國獨立作家廖亦武獲得本年度的德國書業和平獎。德國之聲專訪了廖亦武先生,他在訪談中提及自己為記憶六四事件所出版的新書《子彈鴉片》,以及自己流亡海外的經歷。
德國之聲:「德國書業和平獎」是一個聲望極高的德國文化獎項。對您個人以及其他中國地下作家而言,獲得這個獎項最重要的意義為何?
廖亦武:只能說這是一個機會,因為據說通過這個獎,書可以發行很多。我今年剛好出版了一本《子彈鴉片》,它是經歷了這麼多年,在西方正式出版的一本關於記憶的書。我想信通過這個獎的宣傳,這個書會有很多很多人看到,對於我最重要的意義就在於此,這段歷史會重新被人提起。
德國之聲:為什麼對1989年六四大屠殺的記憶在今日依舊如此重要?
廖亦武:今年發生了很多很怪異的事情。那些六四難屬中,有一位今年因為絕望而上吊自殺,另外有一個在六四坐過很多年牢的人,叫李旺陽,他也就是"被上吊"。還有另外一些人的言論,比如德國的前總理施密特,他出來為六四這個大屠殺進行一種辯護。我覺得到了今天這麼一個絕望的境地,這本書能出版是一種天意。
德國之聲:「子彈鴉片」是個很奇特的名字。據我的理解,子彈意指共產黨的獨裁統治,而鴉片則代表著透過經濟繁榮等方式所達成的麻醉效應。這樣的執政方式還能維持多久?
廖亦武:如果我寫的是毛澤東時代的事情,那麼這本書名就應該改叫「子彈和耳光」。毛澤東就是用一種子彈槍殺了很多人,另外一部分就是用耳光來對付你。到了鄧小平的時候,他就一方面用一種鎮壓,另一方面用一種麻醉品。這種麻醉品很有效,共產黨政府還在繼續的應用;這種麻醉品的效果已經在德國前總理的言論中顯現出來了。一個90多歲的老人可能更加需要這種麻醉品,這種麻醉品使他可以在中國當作家了。中國這些作家們2009年到過法蘭克福,那些人都是沒有記憶的;施密特就是更進一步,他真的可以在中國當作家。
德國之聲:德國哲學家赫爾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200年前曾說過:「故鄉是你無需解釋自己的地方」。對您而言,故鄉是什麼呢?
廖亦武:我爸爸是一個中國的古文教師。他從小教我讀了很多古書,這種古書給我很多參照,比如說中國的《周易》,我用它佔了一卦就走了出來。讀中國的《史記》,我會和那些寫歷史的人有一個比較,覺得自己比較幸運。哪裡有中國古代的書籍和傳統,哪裡就有我的故鄉。而且在柏林有很多納粹時期和前東德時期的遺蹟,這些遺蹟時時提醒這種歷史的存在,特別是1989年的歷史。那年,德國和中國都發生了非常大的巨變。
德國之聲:您自稱是中國的編年史作家,您的書籍記錄了中國人民的聲音。但現在您流亡海外,被迫切斷了與中國民眾的聯繫。您如何繼續從事編年史的工作?
廖亦武:我在中國已經生活了53年,我的腦袋裡積累了足夠多的中國的故事。我還有大量的錄音,還有大量的故事在我腦子裡面。如果這樣看的話,一直到我死都寫不完中國。因為我已經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我不是像六四跑出來的流亡者,那是一種青春期的流亡。比如說這本《子彈鴉片》,有一大半都是在這種途中寫的。
德國之聲專訪廖亦武
德國之聲:您在《為了一首歌和一百首歌》(中文版名《證詞》)的前言中曾描寫中國警方不斷搜查您的住家,並且沒收您的著作和書稿,您只能像一隻老鼠般不停挖洞,將剩餘的書稿小心翼翼的藏在隱秘的地點。您在德國發表的新書《子彈鴉片》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所寫的嗎?
廖亦武:幾乎是這樣,不過情況有所改變。我在90年代寫《一百首歌》的時候,因為離1989年的屠殺還不遠,監控也比較嚴密,那個時候手法比較原始,我也沒有電腦。現在有網際網路和電腦,我採訪的這些人也逐漸被人們所遺忘,完全處在一個社會的邊緣地位。相對來說,從這個方面只要做得比較秘密一點,做他們的訪談的部分還是比1990年代容易一些。
德國之聲:您經常與德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赫塔·穆勒(Herta Müller)一同參加活動。兩位都對獨裁者如何摧毀一個人有深刻的認知,是否因此更有親切感?
廖亦武:我在國內就讀赫塔·穆勒的作品。她最近的一篇就叫「安全局在行動」,正在網路上流傳。我當時覺得那是很荒謬的經歷,她在書裡也寫了安全局是怎樣監控她,怎樣收買她最親密的女友,最後讓她徹底崩潰。這樣的經驗在中國應該算是很普通的經歷,但是赫塔·穆勒的確是寫得非常的好。我的經歷和她的經歷的確是可以做一個比較。
德國之聲:您在9月初的柏林國際文學節做了開幕致詞。您原本有意邀請第十七世大寶法王噶瑪巴參加開幕式。在文學節這樣的場合,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想法。背後有什麼特殊理由嗎?
廖亦武:因為西藏在不斷的自焚。而且自焚的頻率非常之高,到現在已經有50多位。從來就沒有一個民族以這麼一個頻率在自焚。後來我們就想到了達賴喇嘛的繼承人噶瑪巴,他是個音樂家,他的音樂敘述了藏傳佛教的傳統-轉世和輪迴。如果他出現在國際的舞台上,自焚會越來越減少。因為他們看到了這麼一個帥氣、美好的形象,而且那麼年輕,這個人將來會帶領600多萬人的西藏走出目前的困境。
德國之聲:大部分我認識的中國作家都是一頭長發或蓄須,但您正好相反。這其中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廖亦武:因為我坐過牢,大多數作家沒有坐過牢。坐過牢的囚犯的標誌就是光頭。我剃了那麼多年的光頭就已經習慣了,再加上年齡的增大頭髮也保不住,這樣也是一個很好的衛生習慣,洗臉的時候連頭髮也一起洗了。
德國之聲:在監獄中,囚犯不止會被剃光頭髮,甚至遭到折磨虐待。您曾經多次試圖自殺。您在新書中引述了一句教您吹洞簫的老師所說的話:「內心有監獄,就永遠得不到自由」。現在您覺得自己自由了嗎?
廖亦武:現在我只能說,這個事情是要慢慢來。你只有寫出了這一切,記錄下了這一切,然後在為他人爭取自由的時候,你自己才會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