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生產隊一位社員夜晚值班守生產隊的糧倉,在板壁上磕煙袋鍋。天亮後有人發現,板壁上毛像的眼睛被人燒瞎了,便向上級報告。經查證,是頭天晚上值班社員摸黑磕煙袋鍋所致,於是立即將他綁起來押送到公社。
上海市郊某村,當地革命群眾為營造出「天是毛澤東思想的天,地是毛澤東思想的地」,「要讓毛澤東思想佔領一切陣地」的大好形勢,便在水稻田裡遍插畫有毛像或寫有毛語錄的大牌子。正是禾苗追肥的季節,這天一早,天還沒亮,社員錢某就起床擔糞潑田,想潑完肥進城辦事。中午錢某從城裡回來,遠遠看見田頭站滿人,還有人對著他施肥的田塊拍照。錢某很好奇,走過去看熱鬧,近前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那些立在田中的畫像牌和語錄牌上,個個粘著一團團一塊塊的糞便和手紙。這時有人發現了錢某,立即叫一聲:「就是他幹的!」專案組人員一擁而上,將其銬上。錢某三代貧農,以反革命大罪從輕判處三年徒刑。服刑期間,錢某多次檢舉其他罪犯撕印有偉大領袖畫像、語錄的報紙捲煙,被減刑半年。
某城有一條老街,都是幾十年上百年的木板房,鄰居只隔一層薄板,大聲說話甚或放個響屁,隔壁都能聽到。年深歲久,板壁開裂,縫隙寬可容指,為避免鄰居偷窺隱私,家家在板壁上糊一層報紙。文革開始後,為表現對毛澤東的無限熱愛,人們在板壁上貼滿大大小小的毛像,有時居委會還逐戶統計,開展檢查評比,看誰家貼得多,貼得漂亮。這條街上有個人叫趙連運,有一天下大雨,趙從外面回來,想把又濕又沉的蓑衣掛到板壁上,可是釘子太小,挂不住,便找來一根長釘釘在板壁上。令趙想不到的是,釘子穿透板壁,竟不偏不歪從《毛主席去安源》畫像的頭部鑽了出來。隔壁鄰居素與趙家有隙,文革伊始曾帶紅衛兵抄過趙家,想找罪證置其於死地。可是趙連運實在沒什麼把柄可抓,抄了半天家,最終還是不了了之。現在,趙家釘穿的釘子紮了毛眼,鄰居認為機會來了,立即報了案。
辦案人員把趙連運叫到鄰居家一看,趙嚇得當場尿了褲子,哎喲一聲癱坐在尿泊裡,哭道:「蒼天啊!蒼天啊!」辦案人員立即不由分說將其銬住拖走。趙解放前曾任過偽職,鎮反時因有立功表現,沒有被殺,現在舊賬新賬一起算,被以反革命罪判刑十二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幾年後,趙連運死於勞改農場。勞改隊用幾塊薄板釘個匣子,把趙的屍體裝進去,拉到後山埋掉。家人來收拾遺物,勞改隊的人告之曰:「趙連運罪有應得,給國家省了二十四斤糧,正好支援亞非拉。」當時勞改人員的口糧是每月二十四斤。那些年槍斃反革命,親屬來收屍,有的還被要求付五分錢一粒的子彈費。趙連運所在的勞改農場還算仁慈,沒向其家人索要棺材錢。當年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菜市口被殺,大清朝不曾向其家人索要劊子手的工錢或屠刀折舊費,真是皇恩浩蕩。
某中學有個老木匠,一天往木板牆上釘釘子時,釘子穿到背面,而背面恰好是一幅毛像,於是有人舉報,老木匠被打成壞分子。
黑龍江某農墾建設兵團的知青戰友小高、小李和小彭,是鋪位相連的同宿舍舍友。小高的鋪位靠牆,依次是小李、小彭的。為防發潮,小高用過期的《人民日報》糊了半截牆,以保護被褥。那時供電不正常,人人備一盞小煤油燈。有一天晚上又停電了,小高點上油燈,靠著被褥看書。為了節省煤油,也為了減少污染,小李沒點自己的燈,而是湊著小高的燈光補襪子。這時班長回來了,說明天還要早起,催大家睡覺,舍友們便都吹燈睡下。次日早晨,小彭發現,小高糊牆的報紙上那張毛澤東接見外賓的照片上,有一根針正紮在毛的眼睛上,便大叫起來:「誰這麼惡毒,用針扎毛主席的眼睛?!」此時小李去外面打水了,等打水回來,室內的空氣已經非常緊張。得知原委,小李囁嚅著說,針是他扎的,並解釋說:「昨天晚上班長喊睡覺,我怕針紮著別人,就順手扎牆上了,誰知道稀裡糊塗地紮在毛主席的照片上了。」小高趕緊打圓場:「小李不是故意的,是我糊報紙的時候沒注意。」班長則一本正經地對小李說:「你平常吊二郎當,天天讀毛選也不認真,別人都不像你那樣,你好好想想吧!」
當晚,宿舍組織批判會,指導員說:「小李的事是一個嚴重的錯誤,上綱上線說就是不三忠於、四無限的問題。」班長接著發言:「他平時不認真學習,特別不認真學習毛選,對毛主席缺乏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才發生了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事情。我希望他能深挖思想根源,努力學習毛澤東思想,徹底改正錯誤。」小彭接著發言:「小李犯的這個錯誤非常嚴重,必須向毛主席賠禮道歉!」小李哭喪著臉,驚恐不安地檢討自己:「我的確不認真學習毛選,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沒有同志們深,但我是熱愛毛主席的,是堅決跟毛主席走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紮在報紙上的,我真的不是故意拿針扎毛主席眼睛的,我真的是稀裡糊塗、黑燈瞎火地把針紮在報紙上了。請指導員和全班同志原諒我的錯誤,我一定痛改前非,認真學習,認真改造思想,重新做人。我向毛主席請罪了!我求求指導員了,求求全班同志們了!」此時小李才十七歲,指導員見狀,動了惻隱之心,說:「小李今天的檢討有一定的深度,但還應當深挖犯錯誤的思想根源,還要進一步檢討錯誤,做脫胎換骨的改造。」小李連連點頭。後來又開幾次批判會,沒有繼續上綱上線,此事就這麼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一天,新疆某建設兵團召開誓師動員大會,會場設在農村小學操場,正面靠牆砌一個一米高的檯子,臺前左右各豎一根木桿,懸掛橫幅會標。作為會場背景的牆面,斑駁陸離,有礙觀瞻,工作人員便扯起一塊蔚藍色的幕布遮擋牆壁,幕布正中張貼一幅巨大的毛澤東像。工作人員老苟,身材高大魁梧,責任心強,貼毛像的工作由他去做。紙質毛像四周有一道白邊,張貼時要先用圖釘把四角釘牢,然後再在四周白邊上摁若干個圖釘。在室內通常八顆圖釘就夠了,然而在室外,尤其新疆,風沙很大,一條邊至少要用五六顆圖釘才能壓得住。那天開會前,狂風大作,老苟雙手壓著毛像,緊著在四邊加釘圖釘。左右兩側容易被風掀起,老苟撳了十來顆圖釘,最後還怕不保險。會後有人發現,那幅毛像身上有釘眼,便向領導報告,說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老苟馬上被停職隔離反省,罪證是在白邊以內毛像中山裝口袋邊釘了三個釘眼。那是什麼部位?那是毛主席的胸部啊!心臟啊!這分明是謀害偉大領袖。「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苟XX!」「誰反對毛主席我們就砸爛誰的狗頭!」「苟XX謀害毛主席罪該萬死!」諸如此類的嚇人標語,剎那間貼滿軍隊機關大院。老苟七尺男兒,生得眉清目秀,掛著黑牌佝著腰,接受了十多場批鬥,有一場就在那個小學操場舉行,名曰「再來現場消消毒」。老苟的妻子也成了現行反革命家屬,被所在連隊貼了許多低級下流侮辱人格的大字報,有幾次胸前掛著破鞋被拉到大會上陪夫君挨鬥。在牛棚強制勞動六個月之後,老苟被放回家,師部決定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帽子,記大過一次。幾個為他擔驚受怕大半年的好朋友相聚在他家裡,其中一個安慰說:「老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群眾相信黨。」老苟卻一臉坦然:「我早想通了,那天多虧我多摁幾個圖釘,否則風把畫像吹落到地上,我不還是這個下場嗎?」
天剛濛濛亮,某市的環衛工人們已經開始清掃街道,其中一個工人不經意抬頭,發現路中間牌樓上貼的毛澤東畫像上好像糊上了什麼東西,於是趕忙叫來其他工友藉著微光仔細辨認。不看便罷,一看個個嚇得兩腿發抖,面面相覷好一陣才緩過神來,原來是毛像被人糊了污泥。案子馬上報到市革委會,革委主任命令立即封鎖附近道路,嚴禁人員過往,強行經過或傳播該信息者格抓勿論。與此同時,市人民保衛組調兵遣將,組成專案組加緊偵破。當天下午,一個叫劉永清的乾瘦老頭被拎到人保組。這劉永清是附近一家木器廠的老炊事員,鰥居一人住在廠裡。頭天晚上暑熱難熬,老劉頭出來到小公園納涼,躺到半夜準備回去時,聽見牌樓上夜宿的麻雀嘰嘰喳喳叫。老劉到河邊抓了幾把河泥甩上去,希望打下幾隻帶回去炒了吃。沒想到,一根麻雀毛沒打下來,卻犯了一個潑天大案。案破的第二天,市革委會召開萬人宣判大會,紅色語錄海洋裡爆發出一陣陣口號聲:「砸爛反革命分子的狗頭!」「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五花大綁、奄奄一息的劉永清被拉上審判臺,廣場上萬眾伸長脖子,睜大眼睛,要看這個賊人究竟長几個腦袋。魂不附體的劉永清一次次癱倒,又一次次被紅衛兵拎小雞似的拎起來,跪在高高的審判台上。大會宣判劉永清犯下「惡毒醜化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光輝形象」的反革命滔天大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本擬判死刑,立即執行,考慮其出身貧民,認罪態度好,免了死罪。服刑期間,劉永清身體極度虛弱,精神崩潰。一天野外勞動時,老劉頭瘋瘋癲癲跑出了警戒線,看押人員把他抓回來一頓拳打腳踢,當場斷氣。
公社放影隊到村裡放映革命樣板戲電影,照例要先放一個新聞記錄片。有一次,放映員一時疏忽,把片子放倒了,有人馬上站出來大喊:「快抓住這個現行反革命!」此時放的是毛澤東接見外賓,片子被倒放,這還了得,基幹民兵立即把放映員帶走了。
那時小學生都愛玩木頭手槍,小學生李志平不知從哪裡搞到一支可以射出子彈(黃豆之類)的槍,於是成為班裡的風雲人物。李的父親是附近空軍基地雷達站的站長,一次值班時被戰友擊斃,兒子成為烈士遺孤。李志平所在班級有四十多名同學,平常他就怕馬克一人,如今手裡有槍,他不怕他了,馬克想看看、想玩玩他的槍,不行。有一天,二人一番搶奪,槍被馬克奪走。馬克推彈上膛,舉槍便射,一粒黃豆子彈打在教室後牆馬恩列斯毛像的毛像左下角的白邊上。事過多日,李志平向白老師舉報了此事。白老師本來很喜歡馬克,班裡組織文藝活動、出板報等,都交給馬克,可是在這樣的大事大非面前,她首先選擇自己安全。學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正在排練革命樣板戲《奇襲白虎團》,馬克飾演楊偉才,李志平一舉報,楊偉才演不成了,班級、學校也開始批判他。李志平一躍成為學生積極份子,帶頭揭發馬克,其他同學們也一反常態,與馬克這個現行反革命劃清界限。馬克的父親被定為漏劃地主,馬克又成了少年現行反革命,白天馬克在學校挨批,晚上父親在街道挨鬥。有一次,李志平指著馬克的鼻子,讓他交待如何畫軍用地圖,又是如何把軍用地圖交給蘇修的。白老師竟然也相信李志平的揭發,讓馬克交代畫軍用地圖的問題:「馬克!我告訴你,你的罪行可大可小,就看你的態度了!你天天放學就跑到你家附近的大壩上,爬到樹上畫對面機場的軍用地圖,連多少架飛機、多少個機窩都詳細畫在地圖上,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不掌握?同學們的眼睛是雪亮的!快說地圖哪去了?交給誰了?」其實馬克平常只是喜歡畫坦克、飛機、大炮,根本就不畫地圖,可是李志平和白老師都知道,指控馬克畫地圖可以把綱和線上得更高。
1968年的一天,川北某縣五一小學教師朱某與學生在教室裡做遊戲,比賽誰的彈弓打得准。他先在教室的黑板上畫個圓圈,讓同學們以圓圈為靶子。那天他手腕痛,彈子打偏了,正中黑板上方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向」字的「口」上,留下一個小坑。這事被另一個老師知道了,此人一向與朱某有過節,便將此事報告校長,稱朱某侮辱偉大領袖毛主席。當時鄉里無人管此事,被擱置起來。一打三反時,此事又被人提起,朱某被抓了典型,以侮辱偉大領袖罪判了三年刑。
一天,鳳翔縣獸醫站的老楊(畢業於西北農學院)突然被群眾專政了,每天當清潔工打掃衛生。同他一起被群專的還有老陳,文革初老陳很風光,是最早的戰鬥隊的頭頭,但好景不長,自己也成了改造對象。當時正值「全國山河一片紅」,到處是用紅漆刷出來的毛像、毛語錄等,油漆都賣脫銷了,鳳翔縣獸醫站牆上也刷滿了毛語錄和仿毛手跡的毛詩詞,還有《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之類的宣傳畫,窗戶玻璃上則用紅漆噴上剪紙毛頭像。毛頭像剪得有的精緻,有的粗糙,鋪天蓋地,就像今天氾濫的廉價廣告招貼畫。有一天,老楊打掃完獸醫站的長廊,推著裝垃圾的架子車向外走,一不留神,車軸挂了一下門,門一震,一塊玻璃嘩啦從上面掉下來,摔成碎片。這塊玻璃上也有毛頭像,玻璃一碎,老楊受驚不小,趕緊把玻璃碎片拾進垃圾車。這一切恰巧被老陳看在眼裡,立即大叫起來:「好哇,你竟敢打碎主席像,還想偷偷摸摸地掩蓋,是何居心?」老陳這麼一嚷,整個獸醫站的人都知道了,老楊更加惶恐,怯怯地躲回宿舍。嚷歸嚷,同事們沒有誰計較老楊這事,可是第二天卻發現他自殺了。對於老楊的死因(無意間打碎一塊上有毛頭像的玻璃),人們很少談論,彷彿是很自然的事,談論更多的是他的自殺方式。在當地,自殺往往是上吊、跳樓、服毒之類,老楊的自殺卻不同凡響。老楊的宿舍裡滿地是血,可是老楊的屍體上卻看不見任何傷口。清洗屍體時,人們在他的頸動脈處發現一個指甲蓋大的傷口,幾乎看不出來,於是大夥竊竊議論:老楊怎麼會採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死法,而且割得那麼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