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就有人寫文章批評官員喝「花酒」,講「黃段子」現象,不過僅說到它「渙散士氣」,「影響幹部隊伍的整體形象」為止。筆者以為如此溫吞水,隔鞋搔癢,不能警世。
不知始於改革開放後的哪一年,「無酒不成宴,無女不成席」已是一些官場酒場的約定俗成。聚餐,哪怕只是工作餐,也必須喝酒;而陪酒女越漂亮,領導越有面子。早些年,小姐陪酒曾風靡一時,但近年來,無論是出於掩耳盜鈴的隱蔽性,還是權力帶來私慾膨脹對良家婦女的陰暗佔有慾,女下屬,特別是那些有姿色的女下屬,已越來越成為一些官場迎來送往必不可少的一道風景。於是,在官場酒桌上,我們常常能看到這一幕:酒性正酣中,上尊與下卑、官場與奴氣的大混合,催生了男性荷爾蒙的大釋放,接著就是葷素不忌的「黃段子」滔滔不絕,說者自然欣欣然,而面對領導灼熱的眼神,口沫橫飛的淫詞艷語,又有個女性能懷著一顆「崇敬」的心聆聽呢?但人在屋檐下的現實,決定了即使面對精神上的強姦,也只能默默承受。
而所謂「段子」,本是相聲演員圈子裡的術語,一個段子便是獨立成章的一小段相聲。而今所謂黃段子則指以「性事」為內容、可產生幽默效果的笑話。中國的粗人,亦即苦力,因為性飢渴,常以說性事過癮,他們說得粗俗、露骨、追求的是刺激發泄而不是幽默。有頭有臉的雅人,都是上檔次者,同樣的性事,他們可以說得含而不露,使下流故事顯出「高品味」,逗人發笑,此乃黃段子與骯髒話的區別。
在中國,說黃段子是古已有之的傳統。但那是現代黃段子的遠因。以說男女性事取樂,既是幾千年禁慾主義的道德理論束縛產生的副作用,又是人的精神需求受專制制度壓迫限制因而形成的宣泄口。缺乏精神信仰,追求獸性慾望的滿足乃是中國人的國民性。由此可見黃段子源遠流長大行其道是有傳統文化背景的。我們看到,一方面,「男女授受不親」,「萬惡淫為首」是儒家思想的價值觀,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另一方面,為皇上獻春藥,教房中術的方士代代相傳,香火興旺;道家認為多多御女可以長生不老,深受帝王歡迎;達官貴人紛紛仿效,個個妻妾成群,斯文人也會偷香竊玉,刁民敢做採花大盜,平民百姓亦無限神往,有錢的狎妓嫖娼,窮光蛋膽大的干強姦勾當,膽小的「意淫」「強穞」;都罵登徒子好色,其實真正的柳下惠有幾個?現今中國大陸的色情業常盛不衰,淫書氾濫成災。
黃段子常通過酒宴餐桌的渠道向社會傳播。但是家庭宴會父母兄弟姐妹叔伯公婆兒媳姑嫂姨舅歡聚一堂,有說不完的家務話題,豈能容黃段子置喙於其間?同學好友聚會,海闊天空地漫談,口沒遮攔地聊天,妙語連珠地調侃,毫無顧忌,盡興而言,樂趣無窮,何須以黃段子做下酒菜?而今,黃段子作為酒宴上必不可少的節目,倒是那種公私兼顧的非正式的官場花酒宴最為興盛,豈非咄咄怪事?
如今當官,若要想在官場左右逢源,步步高陞,沒有靠山根本不行,沒有方方面面的朋友也是不行,而要營造此種人緣網路,請客吃飯乃是基本功,是最起碼的投資。請客者懷此目的,被請者心知肚明。席上大官是主客,他肯撥冗賞光,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在廣交朋友,豐滿自己的羽毛;其他陪客,無一不是請客者用得上的人,他們負有捧場湊趣的義務,同時也不忘藉此編織自家的宦途人際關係網。這類酒宴目的性、功利性很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彼此心照不宣,不可直奔主題,故所借用的名目五花八門:接風、壓驚、暖房,隨口胡謅,都很堂皇;或者乾脆稱為想念哥們,特約出來敘談敘談,放鬆放鬆。不管什麼開場白,潛台詞乃是日後彼此關照。是以這類酒宴為小范圍,一桌足矣。
酒宴上除了吃喝,還須有說笑。可是說啥呢?官話套話空話麼,每天從早到晚已經說夠了、聽煩了;再說再聽誰都受不了。那麼國事政事,小道消息,公職人員於此有職業興趣,何不津津樂道?本機關單位秘事,上司同僚緋聞,人人好奇,皆喜說愛聽,何不一吐為快、過把癮?否!萬萬使不得。行走官場者任誰都知道,敏感問題絕對要避開。天知道場面上稱兄道弟的哥們,難保為邀功,酒足飯飽一轉身就去打個秘密小報告,言者的烏紗帽玩完;就算無人刻意舉報,可隔牆有耳,傳出去,以訛生訛,會生出諸多誤會和是非;不僅言者闖禍,也連累在場聽者,自己穿上小鞋子,斷送了前程,還蒙在鼓裡呢。為圖嘴上一時痛快而惹禍上身,大大不合算。那麼總不能悶著頭大快朵頤,聽嘴巴咂吧,喉嚨咕嚕。得創造些歡樂氣氛。餐桌上有大官而冷場,大官就不悅,那可不得了,所以必須熱熱鬧鬧,說話湊趣。口不擇言,言多必失,所以酒宴上的話題就很微妙,此時實在也只有說黃段子。它能招誰惹誰呢?筆者以為官場酒宴上的食客們並非真喜歡黃段子,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酒中含毒,色上藏刀」、「酒是追命索,色是斷魂槍」,古人苦口婆心的規勸、危言聳聽的嚇唬只能從反面說明酒色二者的密切;所謂「酒是色媒人,酒亂性,色迷人;酒壯色膽,色助酒興;酒色原本是一家」才是大實話,這也是酒宴上黃段子大行其道的原因。《紅樓夢》裡的薛蟠,就是說黃段子的高手。不過傳統遺風只是遠因。須知當今娛樂場,有所謂一條龍、系列化、全方位的服務,吃飽喝足之後,有卡拉,有桑拿,有按摩,有小姐投懷送抱,所有花費,大都能夠報銷(這恐怕連薛蟠們都要羨慕的),腥葷有的是,何必磨嘴皮子過葷癮?足見黃段子在席面上另有功能。如前所述,官場人物相處,講話禁忌頗多又不能當啞巴,惟有大講黃段子不失為明智選擇,既安全又調節氣氛,使吃喝的過程在皆大歡喜中進行。觥籌交錯間,預期的請客目的達到了。
倘若一切公事公辦,此類酒宴不會成風,黃段子不會愈演愈烈。幹部用人制度的潛規則,不正常的人際關係,形成了不正常的風氣。從更深的層面上說,其實沒有民主自由的社會,人的高層次精神需求無形中被限制或取消,那只得在低層次的「飲食男女」上尋求轉移宣泄,魯迅稱中國人只有獸性的物質慾望而沒有「主義」,中國人的興趣只在「臍下三寸」,根源在於封建社會,在於根深蒂固的專制極權制度。甚至,中共推崇的馬克思對此竟然也有過如下的抨擊言論:「政府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它也知道他聽見的是自己的聲音,但是他卻欺騙自己,似乎聽見的是人民的聲音,且要求人民擁護這種自我欺騙。至於人民本身,他們不是在政治上有時陷入迷信有時什麼都不信,就是完全離開國家生活,變成一群只愛私人生活的人」。
而津津樂道「喝花酒」,講「黃段子」,恰恰就是當今中共官場「只熱愛私人生活」的活脫脫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