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極權主義的悲劇不會被忘卻,極權主義的喜劇也同樣不會被忘卻——它們是無法分開的。——諾曼·馬內阿
1789年,法國民眾走上街頭,將他們的國王路易十六送上了斷頭臺,專制皇權就這樣結束了,《人權宣言》確立人權、法治、公民自由和私有財產權等現代政治原則。人類歷史上的所謂「現代」就這樣拉開序幕。
在法國大革命200年之後,一場民主浪潮再次席捲世界……在羅馬尼亞,民眾將一個不戴皇冠的獨裁者齊奧塞斯庫送上斷頭臺。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7天之內。這7天,或許就是從古代到現代、從獨裁到民主的距離。
從查理一世到路易十六,從墨索里尼到齊奧塞斯庫,從薩達姆到卡扎菲,一個又一個暴君走上斷頭臺。每消滅一個獨裁者,就有一個民族站立起來,走進現代,這就是人類文明史。中國亞聖孟子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作為一個反抗法西斯極權的革命者,齊奧塞斯庫曾經說過:「任何專制的暴力一旦與人民的正義之師交戰,他們必將粉身碎骨。」很多年後,他這句話果然一語成讖。
一、動物莊園
歷史是弔詭的,人們反對權力,常常是因為自己沒有權力。在現代歷史中,許多反法西斯者是共產主義者;但在很多情況下,某個極權制度的反對者,有意無意地成為另一個極權制度的支持者,甚至會成為另一個極權制度的製造者。齊奧塞斯庫就是這樣的。
1918年,齊奧塞斯庫出生在羅馬尼亞一個農民家庭,在10位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因為家庭貧困,他上小學時連課本都買不起,10歲起就不得不進入工廠做工。當時正值1930年席捲世界的經濟大蕭條,許多工廠倒閉,大批工人失業,15歲的齊奧塞斯庫便加入當時非法的羅馬尼亞共產黨。因為組織罷工,他曾經屢次被捕。對齊奧塞斯庫來說,身陷囹圄不僅沒有什麼傷害,反而使他的影響日隆,成為一個知名的「危險共產主義的鼓動者」和「共產主義和反法西斯主義的宣傳活動傳播者」。最後一次被捕後,他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這場牢獄之災使他得以結識羅馬尼亞共產黨領袖格奧爾基·喬治烏-德治,他們共同反抗羅馬尼亞的安東尼斯庫法西斯主義政權。這次「鐵窗友誼」成為他日後獲得政治權力的一個重要轉折。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期間,羅馬尼亞的安東尼斯庫政權加入德、意、日法西斯同盟。1944年,蘇聯一方面支持羅馬尼亞共產黨在首都布加勒斯特發動起義,另一方面蘇聯紅軍攻入羅馬尼亞,內外夾擊下,安東內斯庫政權被推翻,羅馬尼亞轉而加入了反法西斯的蘇聯陣營。1945年3月6日,共產黨聯合其他政黨成立聯合政府。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羅馬尼亞被劃入蘇聯勢力範圍,齊奧塞斯庫的職務是羅馬尼亞共青團書記。1947年,格奧爾基·喬治烏-德治領導的羅馬尼亞工人黨奪取政權,宣告正式成立羅馬尼亞人民共和國。齊奧塞斯庫成為重要的武裝部隊副部長。數年之後,齊奧塞斯庫已經上升為黨內第二把手,僅次於奧爾基·喬治烏-德治。
1965年,「老大哥」喬治烏-德治去世。齊奧塞斯庫順理成章成為羅馬尼亞最高領導人。在當選為羅馬尼亞工人黨第一書記之後,齊奧塞斯庫將工人黨改名為共產黨,將國名改為羅馬尼亞社會主義共和國,他繼續擔任羅共中央總書記。1974年,在齊奧塞斯庫的策劃下,羅馬尼亞實行總統制,齊奧塞斯庫成為總統,且擁有了直接頒布法律、任免政府成員的大權。此後齊奧塞斯庫一人兼任了羅馬尼亞共產黨中央總書記、共和國總統、國防委員會主席、武裝部隊最高統帥、愛國衛隊總司令、經濟和社會發展最高委員會主席等黨政軍最高職務,成為羅馬尼亞一切的主宰,甚至連農民在一平方米土地上種幾棵玉米也必須要由他來決定。
齊奧塞斯庫一方面批判個人崇拜,另一方面卻在羅馬尼亞大搞對自己的個人崇拜。黨在國之上,而他則在黨之上。各種官媒經常說「齊奧塞斯庫身上集中了共產黨人最高尚的品質」。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這種個人迷信對中國人來說並不新鮮。20多年來,齊奧塞斯庫走到哪裡,都要組織一場人數眾多的盛大歡迎儀式,歡迎的人群必須提前到場,哪怕風吹雨淋烈日暴晒。齊奧塞斯庫一來,一起高呼「萬歲」。不僅如此,每逢重要的大會,為了保證理想的效果,「群眾演員」之外,官方還必須組織一批「專業演員」,由思想過硬的警衛部隊組成「政治啦啦隊」,整齊的坐在前幾排。齊奧塞斯庫講話開始,每隔三分鐘,這些專業演員就會站起來鼓掌叫好。後面的群眾演員也跟著這些專業演員一起「熱烈鼓掌」。齊奧塞斯庫每次講話,都會獲得提前設定好次數和時間的鼓掌和站立,非常精確。就這樣,一場激動人心萬眾擁護緊密團結的共產黨大會就順利製造出來了。
齊奧塞斯庫居住在巴洛克式的豪華宮殿中,過著豪奢的生活。權力在手,乾坤獨斷,任人唯親。齊奧塞斯庫自己是黨的總書記,夫人是政治局常委和二把手,所有重要部門都被他的子女親友把持,齊奧塞斯庫將國家變成了黨天下,最後完全變為家天下和夫妻政治。他的妻子埃列娜於1973年被選為中央執委會委員(即政治局委員),掌管全黨的幹部大權;1980年起,又兼任全國科學和教育委員會主席。她還儼然以「國母」自居,生日也要全國慶祝;人們在各種大會上的發言,在呼完「敬愛的總書記齊奧塞斯庫同志」之後,必呼「尊敬的埃列娜同志」。在政府裡,名義上她是副總理,但實際上她是「超級總理」。羅馬尼亞各級官員都習慣地稱齊奧塞斯庫為「一號」,其辦公室為「一號辦」,埃列娜為「二號」,「二號辦」。
齊奧塞斯庫有5個兄弟,3個姐妹,全部跟著「老三」齊奧塞斯庫雞犬升天。老大尼庫利娜是家庭婦女,老二馬林常年擔任羅駐奧地利商務參贊,老四瑪麗亞(女)曾在布加勒斯特電磁廠當車間主任,老五弗洛雷亞為前《火花報》記者,老六安德魯察中將曾任內務部警官學校校長,老七伊利耶中將曾是羅馬尼亞軍事科學院歷史系教授、國防部副部長兼羅軍最高政治委員會書記,老八埃列娜(女)長期在家鄉當教師、學監,老九揚曾任農業部長。齊奧塞斯庫的小兒子尼庫是羅共中央執行委員會候補委員(即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據英國《經濟學家》雜誌統計,齊奧塞斯庫家族成員在黨政軍界擔任要職的不下30人。羅馬尼亞完全淪為齊奧塞斯庫的家族產業。所謂羅共中央大會,其實就是齊奧塞斯庫的家族會議。羅馬尼亞人將其嘲諷為「社會主義大家庭」。
齊奧塞斯庫有一愛犬名曰「考布」,羅馬尼亞眾高官皆尊稱其為「考布同志」。齊奧塞斯庫認為這種稱呼過於平淡,便正式給愛犬授予軍銜,「考布同志」搖身一變成了「考布上校」,由此開創了「狗官」的歷史。與很多羅共高幹一樣,「考布上校」的一切生活用度都享受特供,不僅配有豪華別墅和專車,還有秘密警察充當保鏢,更少不了保健醫生日夜照料。據「考布上校」的女助手回憶:「秘密警察告訴我們永遠不要餵狗。有專門醫生檢查狗食(一種從英國進口的肉)。只有醫生嘗過後,肉才能餵狗。」在相當一段時期,羅馬尼亞駐英國大使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每星期去一趟聖伯利公司,為考布採購精美的「上校食品」,然後空運回國。而與此同時,無數羅馬尼亞民眾正在寒風中排著長隊購買可憐的那麼一點限供麵包。這些垃圾食品對偉大的「考布上校」來說,根本都不屑一顧。「考布上校」陪同齊奧塞斯庫總統視察布蘭科溫斯克醫院時,遭到幾隻野貓襲擊,後果是這家醫院馬上被夷為平地。
「考布上校」不僅有助手保鏢醫生,它還有自己的寵物——一隻會說話的鸚鵡。有一段時間,這種鸚鵡每天都說「愚蠢的尼庫」。齊奧塞斯庫的小兒子尼庫已經被指定為未來的接班人,因此這隻鸚鵡很快便被秘密警察抓去。結果也審問不出是誰教的這句話,只好把這隻鸚鵡殺死了事。
二、一九八四
齊奧塞斯庫時代的羅馬尼亞從不同國家、不同歷史階段和不同意識形態的暴政統治中汲取經驗,建立了一個拜佔庭式的民族主義—社會主義國家。齊奧塞斯庫操縱著公眾輿論,完全是納粹主義與斯大林主義的綜合體。1980年發表在《星期》上的社論《理想》中寫道:
我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我們做的事,我們是自由的,我們是大多數,我們是我們自己國家的主人,這個國家數百萬忠實的兒子已經做出了歷史性的選擇——羅馬尼亞特色的共產主義。
齊奧塞斯庫以鐵腕治國,對內獨裁高壓,對外獨立自主。外交政策中,齊氏奉行的實用主義模糊策略,為自己的獨裁統治在包括西方的世界範圍內獲得了令人吃驚的友好與支持。從戴高樂毛澤東到福特尼克松,從英國和瑞典的王室到美國和聯邦德國的議會,齊奧塞斯庫都成為廣受歡迎、炙手可熱的座上賓。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授予其榮譽爵士勛位;美國總統尼克松甚至稱頌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領袖之一」。與東歐那些社會主義國家不同,齊奧塞斯庫與勃列日涅夫時代的蘇聯始終敬而遠之,保持著警惕的距離,甚至在「布拉格之春」事件中,他對蘇聯出兵鎮壓捷克民眾表示強烈譴責。
1971年,齊奧塞斯庫出訪了中國和朝鮮。這次「取經」讓這個獨裁者被東方式權力美學深深折服,一片紅色海洋的文革狂熱與同樣瘋狂的金氏帝國成為齊氏心目中的理想國。回國之後,齊奧塞斯庫就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極權化運動。所有反對派和異見分子都被關進精神病院,接受「政治偏執狂」或者「老年痴呆症」的治療,直到最後成為一個模範精神病人,一個個專心致志地為自己製作棺材……
在齊奧塞斯庫時代,羅馬尼亞出臺了許多匪夷所思的暴政,最典型的莫如禁止墮胎制度和打字機登記制度。可以說,沒有任何一個歐洲社會主義國家像羅馬尼亞這樣,受到如此徹底的監管和殘酷的壓迫。在一個被獨裁者和警察奴役的羅馬尼亞,所有民眾其實都不過是悶頭苦幹、愚蠢順從的奴隸。
或許是因為出生在孩子眾多的大家庭,齊奧塞斯庫對羅馬尼亞作為小國頗為不滿。為了提高人口數量,增強國力,他廢除了關於個人可以自由流產的法律,禁止一切墮胎和節育。這與中國的計畫生育正常恰恰相反。後者鼓勵人們避孕和流產,前者則將一切避孕和流產都視為犯罪,這無疑是國家權力對公民身體的佔有。墮胎不僅意味著某種錯誤的、罪惡的道德行為,也是對國家制度的背叛和對抗。齊奧塞斯庫認為,胎兒是國家財富,拒絕生育孩子就是背叛國家。因此,不僅禁止離婚,而且還規定每對羅馬尼亞夫妻至少要生4個孩子。同時還規定,不能受孕的女性要交納懲罰性稅金,而違法墮胎者將受到刑罰和囚禁。為了保證婦女的及時妊娠,羅馬尼亞婦女的月經週期都屬於國家機密,每個人要隨時接受官方的嚴格檢查與盤問。
斯大林曾說,權力是沒有靈魂的,沒有情感的,它只會執行命令,國家機器上的齒輪只會根據指令轉動,國家最需要的是沒有自己頭腦、只會執行命令的工具。在一個機械化的官僚體制下,所有的機關、工廠、農村和學校等單位,都密佈各種嚴厲的執法者,作為「國家財富」製造者,所有婦女都遭到嚴密監控和嚴格檢查,避孕工具就是最可怕的反叛國家的罪證。那些避孕的婦女和默許墮胎的醫生一旦敗露,等待他們的就是一場牢獄之災。這些闖入民眾臥室的執法者被人們鄙夷地稱作「月經警察」。因為傳統的宗教習俗禁忌,很多意外懷孕的少女害怕成為「未婚媽媽」,不是選擇不安全的墮胎方式,就是選擇自殺。在這種恐怖變態的政治高壓下,許多絕望的婦女鋌而走險,試圖偷渡多瑙河,到鄰國匈牙利尋求庇護。在邊境線上被視為叛國者而遭到羅馬尼亞軍人槍殺的孕婦不在少數。
在齊奧塞斯庫和他的「月經警察」的共同努力下,羅馬尼亞女人果然生出了超過一倍的新生兒。與此同時,非法的地下流產與墮胎屢禁不止,孕婦死亡率也達到一個很高的數字。正如中國的毛擔心大躍進豐收的糧食無處存放,齊奧塞斯庫面對迅猛的嬰兒潮也措手不及,因為婦產醫院的設備、婦產專家、產科醫師、兒科醫師以及婦幼保健工作者嚴重缺乏。僅僅一年中,羅馬尼亞的嬰兒死亡率就增長了145.6%。這場悲劇令全世界為之嘩然,羅馬尼亞被人們譴責為「現代社會的濫殺無辜」。齊奧塞斯庫隨即命令,只有滿月的嬰兒才可計入統計數字,然後再核發出生證。如此一來,大量初生即夭折或殘疾的嬰兒就「不存在」了,嬰兒死亡率迅速「下降」,逐漸恢復正常。
這項反人性的繁殖國策製造了一場曠日持久的人道災難,羅馬尼亞婦女不僅承受著奇恥大辱,而且被迫淪為國家的生殖機器。另一方面,孤兒院和收容所裡大量被遺棄的孩子「從來沒有合法存在過」,這些身體和精神上承受雙重傷害的孤兒成為羅馬尼亞社會一個永遠的傷痛。更為匪夷所思的是,齊奧塞斯庫為了增強新生兒的體質而進行輸血,由此導致愛滋病通過血液大量蔓延,這些「艾滋孤兒」成為齊奧塞斯庫時代最黑暗的記憶。
直到1989年,這項罪惡的人口政策才伴隨著社會主義政體,和齊奧塞斯庫一起在羅馬尼亞結束。在此期間,大約有50萬的羅馬尼亞女性因為秘密墮胎的安全性而屈辱地死去。很多年後,羅馬尼亞導演克里斯蒂安·蒙久用這個題材拍成一部極其壓抑的影片《四月三週兩天》,在2007年嘎納電影節上一舉獲得金棕櫚獎。
與人口倍增計畫類似,齊奧塞斯庫對打字機的控制同樣極度變態。在極權體制下,文字也是一種對抗權力和保護人性的武器。任何獨裁者都不會輕視文字可怕的力量。如果他掌控文字,他就可以用謊言征服人民;如果民眾掌握文字,不僅會危及謊言的存在,甚至會消解權力和暴力的作用。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電腦尚未普及,網際網路也還沒有誕生。當時,羅馬尼亞所有的報紙、雜誌、電臺、電視臺、出版社、印刷廠,統統都是由政府壟斷和控制的;作家也都被圈養在政府管理的「作協」,書籍出版需要經過層層把關和反複審查。在這種密不透風的思想禁錮下,只有個人寫作還沒有被完全管制。1874年,美國雷明頓公司製造了世界上第一臺打字機,打字機和電話將人類社會的溝通帶入機器時代;以至於離開打字機,人們已經無法寫字。一個世紀之後的歐美國家中,打字機已經完全代替筆,成為使用拼音文字的歐洲人的主要寫作方式。因此,齊氏政府認為只要控制了打字機,也就等於控制了所有的文字和寫作,也就禁止了言論自由。
羅馬尼亞女作家赫塔米勒說:「我總是警告自己不要接受政府供給人民以‘詞’的意義,我也意識到語言本身不能作為抵抗的工具。語言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自身的純潔。」作為那個極端社會裏的極端因子,被體制編了號的羅馬尼亞作家群體徹底成為整個社會所面臨絕境的一種象徵。齊奧塞斯庫制定了極其嚴厲的書報審查制度,並設立了一個中央審查機構,羅馬尼亞作家不得不「在作品中使用詐術、典故、暗碼或粗糙的藝術形象,痛苦而隱晦地和讀者進行溝通,同時又希望能躲開審查者」。赫塔米勒被稱為「獨裁統治日常生活的女編年史作者」,她長期受到安全部門的監控。其處女作《低地》在出版審查時遭到嚴重刪改,甚至連「箱子」一詞也要刪去,免使讀者聯想到「流亡」。殘酷的現實逼迫很多作家不得不走上流亡道路。赫塔米勒後來流亡西德,在《我怕故我寫》中,她這樣寫道:
這裡不是我的家
哪裡有齊奧塞斯庫
哪裡就是異鄉
1980年,齊奧塞斯庫正式頒布了《大羅馬尼亞打字機法》。根據該法,每一個羅馬尼亞的公民、企業、機關、學校等單位,凡擁有打字機必須要得到警方的許可,領取使用執照;要成為打字員也必須照此辦理,並且要將所打字的樣品同時上報。如果打字機需要修理,其使用者及其打字機都需要更新執照。任何繼承打字機的羅馬尼亞人,都必須將相關證照上交政府當局,然後再申請取得使用它的資格;如果不把打字機的鍵盤上交警方,或者私自處理哪怕已經損壞的打字機,都將遭受嚴厲處罰。
文字作為思想的載體,控制了文字也就等於控制了思想。對任何統治者來說,一個思想被控制的人才是一個完美的奴隸。在一個徹底消滅自由的國家,權力就獲得最大的自由。
有人說,生活的道路就像一把鋒利的刀:一邊是地獄,另一邊也是地獄,生活的道路從它們中間穿過。羅馬尼亞人對這句話應當是深有體會。思想和身體的雙重禁錮使每一個羅馬尼亞人都是失去了「自我」;沒有「我」,也就沒有什麼尊嚴和良心可言。「藝術家用謊言道出真相,政客用謊言掩蓋真相。」極權主義的本質是一個暴力與謊言的遊戲,所有人都被捲入共同的陰謀中,每個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成為罪惡的同謀。不論是官方還是民間,欺騙已經成為蔓延整個羅馬尼亞的瘟疫。人們雖然通過它得以生存,但罪惡感無處不在。對很多人來說,被奴役的生活意味著抵抗、團結及由此而來的折磨和希望。
三、美麗新世界
在人類歷史上,曾有無數暴君把落後愚昧的國家變得非常強大,如秦始皇、愷撒大帝、奧古斯都大帝、希特勒、斯大林等。事實上,齊奧塞斯庫同樣做得不錯。在他統治的25年當中,依靠左右逢源的國際關係,全球化經濟圈給羅馬尼亞帶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這使羅馬尼亞迅速成為歐洲的後起之秀。1965年至1980年期間,羅馬尼亞工業產值持續高速發展,平均每年增長達到11.5%。在高增長高積累的計畫經濟體制下,羅馬尼亞外貿的年平均增長率更是達到16.5%。這種持續的高速增長使70年代被譽為「齊奧塞斯庫時代」。
中國古語云:「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所有建立在極權之上的帝國即使再強大,最終也會在倏忽間走向崩潰,這是它的政治結構決定的。一座建立在沙灘上的大廈最怕的就是時間的摧殘,一場小小的風暴就可能使其片刻傾覆。進入80年代後,齊奧塞斯庫的「黃金時代」很快就走向終結。受世界經濟影響,羅馬尼亞經濟增速從持續10多年的兩位數,急劇下降到2.5%。一個漫長的下坡路開始了,而路的盡頭是一個深淵。
從1980年開始,羅馬尼亞農業連年歉收,糧食短缺使人們連吃麵包都成問題。不僅麵包店每天都排著長隊,其實買什麼都要排隊。當時流傳著這樣的笑話:許多人排長隊等候買麵包,但能否買到還是未知數。有人罵道:「連麵包都吃不上,都是齊奧塞斯庫害的,我去把他幹掉!」說完便走了。過了一會兒,這人又回來了。眾人問他是否把齊奧塞斯庫幹掉了。他氣呼呼地說:「那裡的隊排得比這兒還長!」
進入80年代後,「齊奧塞斯庫」在羅馬尼亞幾乎成為物資匱乏和短缺的代名詞。生活必需的農副食品供應極其緊張,幾乎快趕上艱苦的二戰時期。其它如藥品日用品供應也同樣緊缺,煤氣、暖氣和電力供應嚴重不足,陷入生活困境的民眾怨聲載道。1989年10月,在未提前通知的情況下,齊奧塞斯庫突然到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幾家大型副食商店視察。看到貨架上空空如也,他嚴厲批評了負責官員。兩天後,他再到這幾家商店視察,果然看到那裡的商品琳琅滿目。齊奧塞斯庫很滿意,但他走後,這些樣品就被從貨架全部撤掉了。這就是所謂權力的道場。
為瞭解決供應問題,齊奧塞斯庫甚至派專家組到中國取經,最後學到了限量憑證供應的辦法。在中國正在退出歷史舞臺的「糧票」、「布票」和「肉票」等供應票證,在遙遠的羅馬尼亞竟然鹹魚翻身,再次大行其道。1988年,齊奧塞斯庫訪問北京,特意授予鄧小平一枚羅馬尼亞勛章。然而僅僅一年後,同樣的故事卻演出不一樣的結局。
從某種程度上,羅馬尼亞這種過度「短缺」完全是政治的產物,而不是經濟的結果。
羅馬尼亞在1981年的外債為110億美元,齊奧塞斯庫執意要在1990年之前還清全部外債。為了這個目標,當局不得不最大限度地限制進口;與此同時,又最大限度地增加出口。這種勒緊褲腰帶的措施嚴重影響到民眾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甚至連食品、煤氣、供暖、供電以及日用消費品等都無法得到滿足。更加瘋狂的是,本來就民生艱難、經濟凋敝,好大喜功的齊奧塞斯庫還大興土木,搞起「形象工程」,這無疑使羅馬尼亞人的生活雪上加霜。
許多城市居民連日常飲水都發生困難,一個大而無當的多瑙河—黑海運河工程卻耗資達數十億美元。1984年動工的「人民宮」佔地面積達33萬平方米,建築空間220萬平方米,是僅次於美國五角大樓的世界第二大宏偉建築。「人民宮」及其配套的「社會主義廣場」和「社會主義大道」等龐大建築群共花費20多億美元。頗為諷刺的是,這項宏偉建築到齊奧塞斯庫死後都還沒有完工。
從某種意義上,經過長期的高速發展之後,國民經濟的窮途末路成為對齊奧塞斯庫政權的致命打擊。涸澤而漁寅吃卯糧的齊奧塞斯庫沈迷在權力快感中無法自拔,他完全是在為自己修建一個巨大的墳墓,而且他絕沒有想到死神會來得這麼早。
四、沉默的大多數
歷史有一個不變的規律,這就是「變」。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齊奧塞斯庫時代在經過一段時間的快速發展後,無論經濟還是政治都不可避免地走入了死胡同。這種瀰漫在全國上下的死氣沉沉,令許多人感到絕望,家天下的獨裁者齊奧塞斯庫自然成為眾矢之的。羅馬尼亞作家諾曼?馬內阿在《論小丑:獨裁者與藝術家》中寫道:「在1985年到1986年這個期間,政界改變的惟一希望就是一個‘生物方法’,即等待得太久、拖延得太久的領袖之死。」
當時在布加勒斯特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許多申請出國的人正在排隊領取護照。其中一人回頭看到他身後的人不是別人,而是齊奧塞斯庫。齊奧塞斯庫對他說:「既然大家都要出國,那麼我也走。」他無限感激地說:「如果您走的話,我們就不必出國了。」
馬內阿記錄了當時羅馬尼亞人焦慮的心態,「懷疑主義一直是羅馬尼亞人的特徵,尤其表現在人們對政治和政治家的態度上,特別是聽到政治鬥爭這種字眼時更是表示懷疑。當代大小國家許多政治領導人的平庸,以及他們言語中表現出來的愚蠢,只能增加人們的懷疑。最終,這種懷疑就會變成默然和鄙視。」
「我們都很容易憤怒,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夠表達出來。」這是另一位羅馬尼亞作家的話。在極權體制下,大多數民眾被排除在政治之外,他們屈辱地忍受著政客們對他們的利用。很多年以來,整個羅馬尼亞社會都缺少公開的討論,整個國家被簡單的煽動性標語操縱著,被安全局這樣的特務部門所控制。這種屈辱常常會轉化為對政治冷漠的犬儒狀態,但有時候,當這種焦慮積累到一定程度時,怯懦的大眾會在突然之間憤怒地爆發。正如馬內阿所說:「當一個人的絕望、痛苦和憤怒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時,他的勇氣和尊嚴就會重新表現出來。」
人類社會如同一隻高壓鍋,當所有的排氣口都被徹底封死後,這隻高壓鍋就變成一枚危險的炸彈。人作為一種言說動物,一旦失去了言論自由,就會陷入一種沉默的深淵中。在這種沉默中,恐懼逐漸轉化為憤怒。各種微不足道的力量慢慢積累,最後彙集到一起,形成一場可怕的風暴。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1987年,羅馬尼亞官方在布拉索夫組織了一場大規模的群眾遊行。突然之間,這場遊行失去了控制,群情激奮的遊行者打出了反政府的口號,民眾的領袖齊奧塞斯庫瞬間就變成了羅馬尼亞的國家公敵。
反烏托邦電影《V字仇殺隊》中有一句經典台詞:「人民不應該懼怕政府,政府應該懼怕人民。」電影中有這樣一個橋段,總統發表電視講話,要民眾不要相信謠言,要團結一心維護國家穩定,但電視機前已經無人再聽他講話,人們都已走上街頭。當人民不再相信政府和領袖時,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很多年後再看,這場失控的遊行其實根本不是一場偶然或意外,子彈擋不住思想,歷史就這樣已經悄然開始轉彎。
1921年,羅馬尼亞共產黨誕生;1945年,羅馬尼亞共產黨執掌政權,其黨員不足1000人。但到了80年代,在這個假面舞會的最後階段,也就是在共產黨當權的40多年後,已經很難在羅馬尼亞找到1000個真正有理想的共產黨員了。不幸的是,在這種情況下,齊奧塞斯庫領導下的羅馬尼亞共產黨員人數多達400萬。按人口比例算來,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大的共產黨政權了。但沒有人否認,黨員證只代表一種實現人格依附和財富分贓的證書,人們只想得到一種合法作惡的權力,然後來謀取自己的私利。
隨著戈爾巴喬夫對蘇聯實行的一系列改革,整個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陣營發生了多米諾骨牌式的崩潰。1989年10月,匈牙利政局發生劇變,執政的社會主義工人黨改建為社會黨,匈開始實行多黨制。1989年11月9日,數以萬計的民主德國民眾走上街頭,將這個象徵著共產主義極權專制的柏林牆推倒。柏林牆的餘震很快就波及到位於中歐的羅馬尼亞。東歐共產黨集團的紛紛倒臺,使長期以來壓抑的羅馬尼亞人突然之間看到了遠處的光亮。在四處積薪的羅馬尼亞,一個小小的火花都可能引發一場失控的烈火,最後將這座貌似高大的權力大廈燒成灰燼。
1989年11月29日,著名的羅馬尼亞體操明星科馬內奇出逃美國,然後以政治難民的身份尋求政治保護。在1976年蒙特利爾奧運會上,14歲的科馬內奇以完美無缺的動作,征服了在場的觀眾和評委,奇蹟般地獲得了世界體操史上第一個滿分——10分,而且,這樣的滿分她一下子得了7個,獲個人全能、高低槓和平衡木等3項冠軍。一時之間轟動了世界體育界,科馬內奇被稱為「蒙特利爾仙女」、「奧林匹克公主」。當時齊奧塞斯庫的小兒子尼庫擔任羅馬尼亞體育部長和奧委會主席,掌握著科馬內奇的生殺大權。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科馬內奇一回國,就被庫尼強姦,之後淪為庫尼的性奴。忍無可忍的科馬內奇徒步穿越落匈邊界,成功逃出羅馬尼亞。西方新聞媒體將科馬內奇的「恐怖經歷」公之於世後,世界大嘩,人們無不為齊奧塞斯庫的暴政感到震驚。雖然羅馬尼亞當局嚴密封鎖了消息,但無疑構成一場風暴的不祥前兆。
進入12月,羅馬尼亞西部城市蒂米什瓦拉發生了騷亂。這裡距離羅匈邊境只有40公里,有很多匈牙利族人居住。剛剛發生的匈牙利政局變革在這裡激起強烈的反應。匈牙利電視臺多次播放羅馬尼亞匈牙利族牧師特凱什·拉斯洛批評齊奧塞斯庫的言論。齊奧塞斯庫非常生氣,便下令強迫拉斯特遷居。從15日開始,200名保護拉斯特的民眾聚集在教堂附近,阻止政府的強制搬遷。人群中有人喊出「打倒齊奧塞斯庫」的口號,抗議活動迅速演變為反政府大遊行。人們紛紛加入到遊行隊伍之中,砸毀齊奧塞斯庫畫像和雕像。當軍警以暴力阻止時,衝突就在所難免。警方使用了高壓消防水龍,很多遊行者受傷或者被捕。
齊奧塞斯庫對發生在蒂米什瓦拉的「群體性事件」非常憤怒,命令國防部長瓦西裡·米利亞要毫不留情地使用坦克和裝甲車,對示威者進行強力鎮壓。當時蒂米什瓦拉的遊行已經成為全體市民的共同行動,上萬人湧上街頭,高喊「要自由」、「要麵包」、「要熱水」、「要暖氣」、「打倒齊奧塞斯庫」等口號;部分示威者衝入了市政府,打碎門窗,一些辦公設施和汽車被損毀,整個蒂米什瓦拉如同一座憤怒的火山。
在掌握羅馬尼亞命運的羅共中央執委會,元首齊奧塞斯庫再次強烈下達命令,責令國防部使用坦克部隊和摩托化部隊,對抗議者採取最嚴厲的暴力鎮壓。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內務部部隊切斷了蒂米什瓦拉與外界的聯繫,斷電、斷交通、關閉邊境,全副武裝的軍隊開始對手無寸鐵的示威民眾實行武力鎮壓……這場鎮壓其實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屠殺。世界各國媒體紛紛報導了這起由羅馬尼亞政府製造的駭人聽聞的流血慘案。有報導稱,慘案中有4000多人被殺。後經調查核實,實際死亡人數為147人,受傷335人,失蹤25人。
一場洶湧的社會浪潮化作鮮血流走了,齊奧塞斯庫再一次看到暴力的重要作用。極權只有通過暴力才可以維持穩定,因為權力與民眾之間沒有任何共識。專制沒有婦人之仁,任何統治者都只有通過暴力鎮壓才能證明自己的權力,齊奧塞斯庫做得極其完美,果斷、堅定、冷酷、無情。擦去手上的鮮血,日理萬機的元首踏上專機,對伊朗進行為期3天的國事訪問,並與另一個獨裁者拉夫桑賈尼談笑風生。唯一的不同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帶上夫人。有作為羅馬尼亞政府第一副總理的埃列娜-齊奧塞斯庫在家中坐鎮,齊奧塞斯庫信心滿滿地宣稱:「我們的形勢是穩定的。」
五、歷史的終結
從伊朗訪問歸來,齊奧塞斯庫發現蒂米索拉的災難並沒有結束,甚至正在向全國蔓延。
作為一個掌握羅馬尼亞達25年的獨裁者,齊奧塞斯庫身邊圍滿了一層又一層的奴才和獻媚者。依靠無法無天無所不為的權力,他不僅僅是一個總統,他其實已經成為一個呼風喚雨的神。他的妻子埃列娜就稱頌道:「羅馬尼亞人們不配接受您的統治,因為您太偉大了!」就連齊奧塞斯庫自己都相信,他具有神一般的感召力。「國王不僅要坐在國王的位置上,而且還要坐在上帝的位置上」。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暴力鎮壓之後,或許有必要耍一些收買人心的手腕。極其自信的齊奧塞斯庫認為,僅靠自己領袖的魅力和雄辯的口才,可以繼續像以往一樣,在一場規模宏大的群眾大會上一呼百應,讓人們相信領袖永遠是英明的。如此一來,所有的危機都將煙消雲散……
12月21日,在布加勒斯特的黨中央廣場,齊奧塞斯庫召開了一場10萬人的群眾大會。中午12點,齊奧塞斯庫和夫人埃列娜準時出現在黨中央大廈的陽台上,他情緒激動地說:蒂米什瓦拉發生的騷亂是流氓、暴徒煽動的,是以破壞國家機關和公共財產為目的的,這是恐怖行動,與反動勢力、帝國主義、沙文主義勢力相勾結,試圖搞亂羅馬尼亞的秩序與穩定……
「要堅決打退外國的干涉和蒂米索拉流氓集團的動亂!」漸入佳境的齊奧塞斯庫提高了嗓音,揮舞著手臂,這預示著馬上就要迎來一片群眾的歡呼和掌聲。權力最幸福最高潮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了。
突然,從廣場的某個角落有人大喊了一聲:「打倒齊奧塞斯庫!」這孤零零的一聲斷喝,如同一道閃電劃過寂靜的夜空。廣場上的人們驚呆了,就連齊奧塞斯庫舉在半空的右手也僵硬得如同一尊塑像。正在進行現場直播的國家電視臺在這一瞬間中斷了轉播,呆若木雞的齊奧塞斯庫半舉起右手的畫面,被定格在羅馬尼亞每一戶家庭的電視機上。
等到齊奧塞斯庫反應過來,再以提高工資福利進行許願拉攏時,廣場已經被憤怒點燃了,人們高喊著:「蒂米索拉!蒂米索拉!」「打倒殺人犯!」排山倒海的口號聲響徹雲霄,偌大的廣場如同正在噴發的火山口。
被緊急調來的武裝警察頭戴鋼盔,從四周包圍了廣場,試圖驅散憤怒的人群。
這種時刻往往也是最能看出人類良心的時候,有的人投靠魔鬼,有的人保衛良心。國防部長米列亞親臨現場,他向警察和軍人下令:「不准向人群開槍!」與此同時,有人送來「最高統帥」齊奧塞斯庫的命令:「可以開槍,朝天開槍,先警告,如果不成,向腿部開槍!」
在道義良心的糾結中,米列亞開槍了,但槍口對準的是自己。他無力對抗權力,但在他內心,良心的底線卻沒有失守,最後選擇了自殺。這是改變歷史的一粒子彈,它拯救了良心,也因此拯救了羅馬尼亞。良心戰勝權力,文明戰勝暴力,正義在羅馬尼亞就這樣落地了。
當齊奧塞斯庫憤怒地譴責米列亞是「叛徒」時,他就已經成為良心與正義的敵人,他的所有權力在頃刻之間就喪失了道義上的合法性。在無數正義的人眼中,齊奧塞斯庫完全就是一個獨夫民賊劊子手。將軍的悲憤壯烈與元首的暴虐無情使憤怒之火開始燒向羅馬尼亞軍人。
國防部長自殺後,國防部第一副部長斯登古雷斯庫自動接任,他拒絕了齊奧塞斯庫的命令,下令軍隊撤回軍營。這是對齊奧塞斯庫最為致命的一擊。在所有的極權國家,軍隊都是專制體制最後的堡壘;權力之所以肆無忌憚,就是依靠暴力的強大支撐。一旦暴力抽離,不正義不道德的權力就馬上喪失合法性,片刻也無法生存。
軍隊宣布中立,大大鼓舞了正義的力量。示威的民眾情緒激昂,一起衝向黨中央大廈。看到局面徹底失控,齊奧塞斯庫夫婦心慌意亂。22日中午,齊奧塞斯庫夫婦乘坐直升飛機逃離黨中央大廈。到達博特尼後,他們立即轉乘汽車逃跑。這時,他們手下的奴才們都已經樹倒猢猻散,四散奔逃。可憐齊氏夫婦惶惶如喪家犬,他們面前只有一條四面楚歌的逃亡之路。
再說布加勒斯特,齊奧塞斯庫和他的「賢內助」離開黨中央大廈後不久,羅馬尼亞民眾就在剛成立的政權機構救國陣線的指揮下,形成了一個抓捕齊奧塞斯庫的天羅地網。幾乎所有羅馬尼亞的廣播裡都響起了這樣的聲音:「各位市民請注意,人民公敵齊奧塞斯庫和埃列娜正劫持一輛紫色達契亞轎車逃跑,請予以緝拿……」
可憐的齊奧塞斯庫好不容易逃到一個鄉下的植物保護局,這時連他的司機都逃跑了。在植物保護局裡,人們都圍坐在一台電視機前,電視上正在播放關於齊氏夫婦的通緝令。就在這時,齊奧塞斯庫和他的總理妻子埃列娜如同天使下凡一般,突然出現在人們面前,所有在場的人都驚得目瞪口呆……這種尷尬的場面最後被齊奧塞斯庫打破了,他用每個人都很熟悉的腔調問道:「你們局長在哪裡……」
如果極權主義的悲劇不會被忘卻,極權主義的喜劇也同樣不會被忘卻——它們是無法分開的。就這樣,一個不可一世的獨裁者從高高在上的神,變成了走投無路的階下囚。
六、末日的審判
泰坦尼克沒有沉沒之前,沒有人相信它將會沉沒。事實上,泰坦尼克從啟航到沉沒只用了短短的6天。據說,上帝造人用了7天,而羅馬尼亞人消滅他們的「上帝」也用了7天。7天,上帝創造了人類;7天,人類創造了自由。7天,足以改變一個世界,也足以改變一個國家。
這場突如其來的民主運動後來被稱為「十二月事件」,也叫「七日革命」。12月20日,作為總統的齊奧塞斯庫結束對伊朗的訪問,回到羅馬尼亞。7天之後,即12月26日,齊奧塞斯庫已經成為全世界電視新聞上的一具屍體。7天,羅馬尼亞從一個依靠謊言、暴力和恐怖維持的專制極權國家,嬗變為一個建立在憲政、法治和良心上的自由民主國家。
歷史告訴人們,民眾一旦覺醒,獨裁者距離末日只有短短的7天。7天之前,他可以橫行霸道,作威作福;7天之後,他必須接受一場良心和正義的末日審判。
齊奧塞斯庫夫婦被捕後,為了盡快終止流血衝突,羅馬尼亞救國陣線負責人伊利耶斯庫授權國防部第一副部長斯登古雷斯庫成立特別軍事法庭,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的特別緊急程序,對齊奧塞斯庫夫婦進行審判。
12月25日。特爾戈維什蒂空軍中隊司令部被改裝為臨時審判廳,齊奧塞斯庫夫婦在這裡接受特別軍事法庭的審判。審判團由7人組成,齊奧塞斯庫夫婦完全否認軍事法庭的合法性,並在審判時拒絕回答法官提出的問題。
法庭指定的辯護律師向齊奧塞斯庫夫婦詢問,是否要求上訴。根據法律,被告如提出上訴,將由羅馬尼亞最高法院進行審理,即使上訴被駁回,也需要一週時間;但被告如果放棄上訴,這次判決便是終審判決,判決將被立即生效。齊奧塞斯庫夫婦對此不予理睬。辯護律師又問齊奧塞斯庫夫人,她過去和現在是否有精神疾病。如果埃列娜說「有」,那麼法庭必須將她送到有關醫院進行檢查,檢查過程一般需要好幾個月;在此期間,法庭不能對她進行任何判決。但埃列娜的回答是「沒有」。
最後,特別軍事法庭判處齊奧塞斯庫夫婦死刑,他們的罪名包括:「屠殺罪、破壞政權罪、破壞公共財產罪、損壞國民經濟罪,以及在外國銀行存有10多億美元,並企圖逃往國外……」
在羅馬尼亞南部登博維察縣一個兵營的廁所前面,齊奧塞斯庫夫婦被軍人執行槍決。臨刑前,齊奧塞斯庫高呼:「自由和獨立的羅馬尼亞萬歲!」他的夫人埃列娜則唱起《國際歌》:「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還有一種說法,當時齊奧塞斯庫怒氣衝天,高喊著:「你們這群叛徒。」然後,4支AK-47槍同時吐出火舌,齊奧塞斯庫夫婦就倒在血泊中。據說兩人身上一共有90多個彈孔。
此時正是12月25日,聖誕節之夜。1989年前,耶穌誕生了,人類找到了良心;1989年後,獨裁者死去了,人類找到了自由。暴君之後,才是民主。美國總統傑弗遜說:「民主之花是暴君和愛國者的鮮血澆灌出來的。」
審訊和槍決齊奧塞斯庫夫婦的過程以神奇的速度被製作成為新聞影片,很快成為羅馬尼亞、歐洲乃至全世界的爆炸性新聞。1989年12月26日,全世界幾乎所有的電視機上都在反覆播放這一歷史性的一幕。
後記
1、在處決了齊奧塞斯庫夫婦後,羅馬尼亞立即宣布廢除死刑。
2、齊奧塞斯庫政權被推翻後,羅馬尼亞共產黨被解散,國名由「羅馬尼亞社會主義共和國」改為「羅馬尼亞」。新憲法出臺,新政府實行多黨制和自由選舉,立法、行政和司法三權分立;取消中央集權的經濟制度。
3、在一次紀念「七日革命」的活動中,民選的羅馬尼亞總統伊利埃斯庫對法國《世界報》記者說:「齊奧塞斯庫在黨內外建立了強大的鎮壓系統,扼殺了所有改革意圖。一切都惡化了,緊張局勢加劇了,直至不可避免地爆發。」
4、齊奧塞斯庫的大兒子瓦倫丁是一個出色的物理學家。齊奧塞斯庫死後,他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中產階級。齊奧塞斯庫的女兒佐婭是一名數學家,從政府部門提前退休。經過長期訴訟,她從政府那裡拿回了屬於自己的財產。其中包括齊奧塞斯庫夫婦5萬美元的遺產,這是作為齊氏夫婦服務國家應得的報酬。
5、2006年12月14日,經歐盟首腦會議正式批准,羅馬尼亞正式加入歐盟。
6、2008年10月14日,通過大量調查取證,羅馬尼亞議會宣布,「所有調查證人無一例外地都認為齊奧塞斯庫在國外沒有存款」。當初普遍認為,齊奧塞斯庫有超過10億美元的海外存款,純屬子虛烏有。
7、2009年,七日革命20週年,一項社會調查顯示,儘管仍然有許多人對齊奧塞斯庫夫婦沒有好感,但越來越多的羅馬尼亞民眾對在聖誕節那天將國家領導人「像一條野狗似的處死」感到遺憾。當主人齊奧塞斯庫像狗一樣死去後,像人一樣的「考布上校」不知所終。
8、2010年7月21日,齊奧塞斯庫及其妻子的遺體被從布加勒斯特的一個墓地中挖出。經過羅馬尼亞國家法醫學院DNA檢測後,確認系前總統齊奧塞斯庫夫婦的屍骨。
9、1989年12月23日,齊奧塞斯庫夫婦被羅馬尼亞軍民逮捕,中國外交部發表聲明說:「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1989年12月25日,齊奧塞斯庫夫婦被憤怒的羅馬尼亞軍民亂槍處決,中國外交部鄭重聲明:「尊重羅馬尼亞人民的選擇。」這種中國式「變臉」一時之間成為國際笑柄。從聖誕節到元旦,北京全城狂歡,大小飯館無不爆滿;借人杯酒澆自己心中塊壘,這個遙遠的事件竟然一掃很多中國人半年來悲情陰霾……
10、1991年12月25日,最大的極權主義國家蘇聯帝國成立69週年之際,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正式宣布辭職。此前一年,他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飄揚在克里姆林宮頂上空的錘子鐮刀旗黯然飄落,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徹底終結。
11、2011年3月24日,俄羅斯《論據週刊》的一篇文章爆料,蘇聯、美國、匈牙利和羅馬尼亞四國情報部門聯手,共同策反了齊奧塞斯庫的寵臣,通過這場軍事政變推翻齊奧塞斯庫,因為美蘇都不想讓羅馬尼亞擁有核武器。很難設想在冷戰時期,克格勃和中情局會互相合作,但在戈爾巴喬夫時代,雙方卻真的走到一起。
(本文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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