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中國大陸傳統的青年節,這一天,過去幾年各地常見的環保示威集中上演:昆明部分市民散佈抗議安寧PX項目,成都市民反對彭州石化項目,而上海松江市民則抗議電池工廠的建設,在網路零星披露的這些消息之外,夜裡有消息說,青島黃島發生了工業儲存設施的爆炸,所以這些消息有一個共同點,圍繞環保展開的社會抗議和博弈已經不限於過去的中小城市,而在人口密集和影響巨大的一二線大城市發生,而且是全國性密集發生,這其中蘊含的社會現實意義值得解讀。
在過去廈門、大連、什邡和寧波等之後,尤其在黃浦江死豬和新薩斯爆發之際,這些一二線大城市還是若無其事地進行這種大型石化項目建設,這一簡單事實就已經表明,各地當局根本沒有從過去的官民博弈中學到任何建設性的東西,這些項目的強制和野蠻推進本身就證明,各地的掌權者相信,只要準備好足夠的強力彈壓手段,以及更細密地禁止網路和媒體的信息傳播,更嚴厲地控制社會,則這些項目都可以高枕無憂地進行。說白了,在這類牽涉重大民生和社會利益的事務上,他們的決策和執行都是圍繞簡單的「有槍在,何必理他」的思維。
市場經濟原理下,本來權力應該盡量退出經濟決策和運行,安心充當中立的服務者的角色,這種服務絕不僅僅是針對資本和利潤的,首先,政府如果是一個城市所有人的政府,它首先應該考慮的恰恰是本地居民的意見、意願和利益。可在各地有關案例中,我們看到的恰恰是相反的情形。各地方權力由於控制強行控制建設必須的土地資源,而土地的直接利益和派生利益是其主要的經濟和財政目標,因此,他們在決策和執行時首先考慮的恰恰是與外來資本的合作,而不是充當不偏不倚和以本地利益為立足點的中立者。這是此類事件往往一旦觸發就變成很劇烈衝突的主要原因,因為這是兩種根本不能調和的利益的衝突。
撇開中國現實的大型工程項目各種權力潛規則機會不談,即使在所謂純粹的發展考量下,由於中國的高層的權力是政經合一的,因此,具備全國性地位的央企與各地權力的直接利益結合點也是顯而易見的,而考慮到權力自上而下授予的制度特色,要各地當局為地方居民的意願和利益去對抗以全局發展之名的外來資本,也是不現實和不可能的。在任何堂而皇之的道德宣言之外,政治學基本的現實主義思維是實際在此類事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
除此之外,還有地方官員所謂「守土」和「維穩」的自身 利益需求。權力自上而下授予,而當地身蒙其厲害的居民對地方當局的權力並沒有任何的有效約束手段,假如說制度化約束並不存在,而居民自發的散佈,也就是內部被稱為「出事」的群體性示威很可能就是居民的唯一博弈工具了,因為長期以來,在穩定焦慮症的催化下,考核地方當局的兩大指標,除了經濟上的GDP,剩下的就是政治上的不出事了。所以,從這裡可以看出,各種群體性抗議事件,實際上正是當代權力缺乏約束的制度本身所必然孕育的。換言之,各地圍繞環保而引發的日益普遍的官民戰爭,既是權力制度所導致,也是這一體制本身必須嚴厲壓制的,也就是說,在現行體制之下,這是無解的死結。
由於權力是博弈中與資本立場完全一致的一方,因此,在這種沒有仲裁者的官民對抗中,權力要保持所謂公信則無異於天方夜譚。不可能在沒有裁判的球場上出現公正,因此也就不可能博弈的一方擁有特別的公信。就各地居民的實際行動而言,由於人們對中國權力蠻橫和野蠻性質的認識,恰恰是居民一方的行動體現了高度的自製、理性、尊重法律和人性化特徵,因為,人們深刻意識到,這本來自然和天然的權力行使,在中國無異於捋虎鬚且與虎謀皮的危險事業,因此他們總是希望在堅定和明白表達自身意願的同時展現更大善意和誠意。儘管如此,由於上述利益和立場本身的不可調和,以及權力本身的傳統,官府還是以一貫的流里流氣的方式來回應。
誠然,PX並不是中國特有的產業項目,而一般人對化工事業的危險並不能具備精準的科學認知,然而,如果稍微瞭解上面談到的各種現實情形,人們應該明白,在這些項目抗爭背後的真正熱情和動力,並不是圍繞化工產業的科學論爭,而是在缺乏基本公信和互信的環境下官民的對立,以及缺少制約權力手段的居民對自己最切身利益的謹慎態度,因為,歷史和現實太多經驗與教訓告訴他們,權力對經濟發展結果的美好描述並不可靠,而越是權力以最美好理由要竭力推行的事情,往往結果格外的危險。看看現實中國環境、食品、飲水等事情上的現狀,只要一個人還稍有理智和天良,相信沒有人敢於懷疑這一點。
問題是,在出現那麼多起激烈的對抗之後,權力者是不是不知道這種基於體制帶來的無公信的施政環境呢?他們是知道的。從每起抗爭時格外細膩的控制信息措施,以及動輒出動高壓機器的手法看,他們對此完全清楚。而要解脫這種結局必定是悲劇的對抗需要什麼呢?當然是一個人民信賴的獨立的法治系統,以及人民可以正當、安全和清晰地發出自己聲音,並訴諸公論和法治的體制。而這一點,恰恰是權力制度所絕對不允許的,連最遙遠的虛假承諾都沒有。這一絕望的現實使得每次本來正常的民意表達帶上了悲壯的最後鬥爭的色彩,這是值得特別予以注意的。公信不可能靠自我道德目標的標榜獲得,它只能來源於體制的前提。而任何體制的建構,其根本內涵當然不是經濟的和民生的,而是全局性政治的。這是某些低估這些環保抗爭的朋友所忽略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