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26到1705年79年間,在明末清初的中國大地上,八大山人以他的血肉之軀在這段時空裡書寫了人生和書畫的傳奇。如今那段時空已然遠去,但是流傳下來的八大書畫作品卻穿透了時空的禁錮,讓我們依然可以再次感受來自於那個時空的訊息,在書畫間重新閱讀屬於八大的人生和藝術精神。每一幅作品都在傳達著不同的片斷,卻又在表述著同一個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靳尚誼)
身世迷離 「金枝玉葉老遺民」
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硯精良迥出塵。
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
這是與八大同為清初四僧的石濤在八大所繪的《水仙圖》上題寫的輓詩。當時身在揚州的石濤誤以為遠方的八大已經離世。石濤和八大同為前明宗室後裔,在藝術成就上也彼此相當,他們惺惺相惜。石濤一句「金枝玉葉老遺民」寫足了八大一生因為身世而糾結的坎坷和不屈。
關於八大的生平有很多爭議,包括他的原名都有不同的說法。但一般認為他的原名應該叫朱耷,但這也只是他的乳名或是庠名。他屬於明朝宗室,是分封在江西的寧王的後裔,屬於寧王府藩枝弋陽王府第九代。朱元璋建國之初為自己的子孫後代定下了豐厚的食祿。同時也規定「公姓不得赴制藝」,也就是說宗室子孫享受祖上的恩蔭就不能再走科舉求取功名之路了。經歷過餓死人的飢荒的朱元璋為宗室子孫們規劃了一條坐吃等死的人生道路,當然光景好的時候這些宗室們還是可以玩玩醉生夢死的把戲的。
但是到了末世,再顯赫的血統也擋不住江河日下的拮据,宗室們的食祿大打折扣,八大的父親就已經不得不靠畫畫賺些「潤筆費」來補貼家用了。宗室王孫的身份儼然一塊雞肋。生在一塊雞肋上的八大卻沒有甘於命運的擺佈。萬曆年間,難以支持龐大爵祿開支的朝廷對宗室政策做出了調整:允許宗室子弟參加科考走仕進之路但同時也等於他放棄了宗室的爵祿繼承權。崇禎十三年,十五歲的八大參加了當年的科舉考試,並考取了「諸生」,成功踏上了科考之路的第一階秀才。可以想像少年的八大有多麼意氣風發,他應該曾想像過一番未來功成名就的自己。
八大山人山水畫
命運多舛 削髮為僧瘋癲度日
但是命運永遠是難以想像的。就在四年之後,滿清鐵蹄踏破山海關,崇禎皇帝吊死在煤山上。18歲的八大驚恐地發現他的宗室身份不是塊雞肋而是塊奪命王牌。
順治年間曾一度規定凡是明朝宗室格殺勿論。為了活命,年輕的八大不得不攜母遠避於山中。但是考驗才剛剛開始。明朝還在的時候,八大可以主動放棄宗室身份所代表的爵祿。但是明亡了,他卻不能放棄宗室血統所代表的正統意義。在留發不留頭的剃髮政策下,年輕的八大選擇了中間的道路「削髮為僧」,此後他以僧人的身份生活了三十多年。
《個山小象》
隨著鬥爭的緩和,八大過了一段雲遊四方的僧人畫家的日子。但他卻沒有完全沉浸於佛門當中。1674年,八大的朋友黃安平為他畫了一張全身畫像。畫上的八大,穿著寬袍,戴著斗笠,完全是一副文人的打扮。八大在題識中寫道「曹洞臨濟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佛門未能成為他的歸屬之地。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幅《個山小象》上八大還在上面蓋了一方「西江弋陽王孫」的印章。佛門的清靜也難以消解他對自我命運的憂憤。
1680年,正在臨川縣令胡亦堂家作客的八大突然發瘋,一天晚上,他把僧衣撕裂焚燒後,步行回到了南昌。在大街上瘋瘋癲癲,忽哭忽笑。直到他的一個族侄將他領回了家。瘋病好了的八大再也沒有回到寺廟裡,他在自己的生身之地南昌住了下來,開始了他晚年賣畫度日的清貧生活。命運捶打盡了這位宗室王孫的尊貴,卻也造就了他一代畫壇巨匠的偉岸。
晚年寫照 不迎客來,不送客去
藝蘭齋收藏有八大的一幅書法作品:「吾室之中,勿尚虛禮,不迎客來,不送客去,賓主無間,坐列無敘(序),率真為約,簡素為具,有酒且酌,無酒則止,不言是非,不聞官事,持己以敬,讓謙以禮,平生之事,如斯而已。」落款「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一生所用字號有很多,像雪個、個山、人屋等,但是最出名的就是他晚年所用的八大山人。「八大山人」落款最早出現於1684年,當時八大59歲,從此「八大山人」便成了這位書畫大家的永久性代號了。何以取八大之號,一般認為是取「四方四隅,唯我為大,而天大於我者」之意,號曰八大可見其人之狷狂孤傲。也有人認為是取「八大山人」之形,八大山人把這四字落款寫得就像「哭之笑之」,這對於經歷了家國巨痛、一生備受命運糾纏,卻也傲骨錚錚,不肯伏首與新朝合作的八大來講,也算是一種獨特的人生況味的隱秘抒發。值得注意的是這幅書法條幅以「乙醜夏月」標記創作年份,這也是八大的一貫做法,他從來不在自己作品中使用清朝帝王的年號,只使用干支來紀年。幾處細節已經頗能展現八大特立獨行的藝術家風貌。
據藝蘭齋介紹,這幅作品是晚年八大的座右銘,從這幅書法作品中我們也可以管窺到八大為人處世的不同一般。「趨利避害」的求生金律對這位藝術家來說如同浮雲,他自顧自按照自己獨持的價值觀行走於世。這幅座右銘可以說是他追求真誠、率直的藝術人生的總結。
奇畫奇人 借孔雀圖諷刺變節者
晚年的八大生活清貧曾感嘆「河水一擔直三文」,抱怨自己的書畫作品是多麼廉價。但是即使如此,八大對求畫人也是多有挑剔,他看不上眼的一概不與應酬。曾經有一位縣太爺求八大為其作春夏秋冬四景山水圖軸,這也是當時江西的一種流行。誰知八大卻只做了三幅給他,並附書道「承轉委縣老爺畫,四幅之中止得三幅呈上,語云:江西真個俗,挂畫挂四幅,若非春夏秋冬,便是漁樵耕讀。山人以為畫三幅,特為江西佬出口氣,想東老亦心同之,望速指去為感。」對其附庸風雅多加調諷。
不但是小小縣令,八大不曾放在眼裡,就連當時康熙皇帝眷顧的重臣宋犖,八大也一樣不屑一顧。宋犖的家族曾在明朝為官,但是滿清入關之後,他們很快就投靠了新的王朝並平步青雲。宋犖對書畫很感興趣,他對八大的書畫才能極為仰慕,多次請託一見,但八大卻對這種政治投機者毫不留情面,一概不見。後來八大不勝其煩,答應為其畫一幅孔雀圖,一直被人巴結的宋大人卻沒想到自己竟收到了一幅中國繪畫史上前所未有的諷刺花鳥畫。畫面上的孔雀毫無鳳鳥的華美,而是圓頭圓腦,非常滑稽,似乎在搖尾乞憐。不唯如此,八大還特意給宋大人題了一首詩:「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強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論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挖苦宋犖是清廷的奴才。這些故事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八大所留下的座右銘。
八大不但在畫壇上聲名卓著,他的書法作品也歷來備受推崇。近代書畫大師黃賓虹評價八大甚至認為他「書法第一,畫第二」。
八大山人書法
藝蘭齋還藏有一幅八大的「水抱孤村遠」草書。據藝蘭齋介紹這幅草書「用筆圓潤沉著,姿態優美,節奏感極為感人。在寫最後‘幾人家’時,心境開放,字摯廊展,但欲放還收,歸返平和。這幅草書是八大山人晚年成熟的作品,提頓含蓄,有魏晉人書法氣質。」
藝蘭齋藏品 風格殊異 禽鳥也曾不白眼向人
八大的禽鳥畫以白眼向人的特點被人熟知。他筆下的禽鳥眼睛往往很大,呈現菱形或方形,呈現一種瞪著眼睛怒目而視的情態,而且往往是單腿獨立、縮脖、弓背,禽鳥的樣子變形成了一種符號。一般認為白眼向人的禽鳥正是八大內心的孤傲等情緒的藝術表達。因此這些變了形的禽鳥也成了八大的獨特藝術風格的象徵。2000年八大的《孤禽圖》在翰海秋拍以440萬元成交,創下八大作品最高價。10年之後,也是這幅《孤禽圖》一下子拍到了6272萬。
清 八大山人 《孤禽圖》
藝蘭齋收藏的一幅八大的禽鳥扇面很有特色。畫面上枯籐纏枝,三隻鳥兒挨擠著蹲踞於上,鳥兒的眼睛以黑色墨點標記,同人們熟知的八大禽鳥圖的冷逸孤傲不同,畫面反而有一種淡淡的閑逸情致。雖然枝還是枯枝但鳥兒卻不是白眼。
其實八大白眼向人的禽鳥的形成也有一個過程。從八大留下來的早期作品《傳綮寫生冊》來看,那時候八大畫禽鳥無論是構圖還是筆墨走的師承前輩的道路,體現出一種平靜的風格。到了中年,他所畫的禽鳥開始體現出一種獨特的風格。構圖往往是單一中心,造型也具有幾何的型體,形成一種獨特的畫面衝擊力。癲狂以後,這種風格漸成熟,形成一種白眼向人的「符號化」的禽鳥畫的風格。但他晚年的作品中並不乏早年那種平靜風格的作品。有研究者認為這種平靜的畫面風格跟八大作為僧人修行的經歷有很大關係,體現了禪宗不執一念、空然無一的空靈和定寂的美學追求。
藝蘭齋收藏的這幅禽鳥扇面,上面沒有紀年,但蓋有一方「屐形印」或曰「齒形印」,這印章是在他晚期作品中才出現的。這幅扇面向我們展示了白眼向人的八大禽鳥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