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岳陽樓(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每讀唐詩,總要艷羨唐人的合作與競爭,內方與外圓。李白在黃鶴樓不惜自貶身價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但不久就寫出了超越之作《登金陵鳳凰臺》,而動作是那麼輕輕悄悄,聲色不露。律是崔顥的律,韻是崔顥的韻,歷史縱深和思想境界卻大為拓展,以憂國憂君替代了崔顥的思鄉望家。如崔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李白:「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一位大詩人杜甫將崔李之間的明讓暗爭是看在眼裡,記在心間,又在岳陽以同樣的韻腳寫出了《登岳陽樓》,但七律變成了五律,並將家、國作了完美疊加,深刻揭示了個人與家、國的關係。
首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久仰洞庭湖與岳陽樓之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一件賞心樂事。然而,登樓看到的實際景象卻讓作者產生了十分不祥的聯想,竟想到了洞庭湖在春秋時期是吳國和楚國的東南分割界線,在《水經注》中是「湖水廣圓五百里,日月若出沒於其中」——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接下來作者開始找原因,為什麼高興不起來呢,為什麼偏偏想起國家分裂、日月倒懸呢?理由有二:一、自己隻身漂泊在外,無家可歸,如今更是沒有了半寸立足之地,棲身於一葉扁舟;二、自己已經老了病了,思親想友,也渴望得到親朋的關照,但卻沒有他們的絲毫音信。處境如此艱難,物質與精神雙雙缺失,哪還會有觀景覽勝的興致,哪還能不感到悲觀絕望呢?——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但原因後面更大的原因是,北方邊關受到吐蕃侵擾,兵荒馬亂,近段時期尤其吃緊,唐軍節節敗退,大有淪陷之勢,所以我才從北方往南避難到了岳陽;所以我的親朋才四處奔逃,失去了聯繫。此時,作者這才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裡作者的表現似乎很矛盾,他並不想直接標榜自己愛國憂民,先從個人與家庭的困苦說起,但個人的困苦又並未讓他太傷感,起初甚至是乘興而來的。直到最後想起國家的命運才淚水橫流。何以如此?因為作者是一個現實主義的詩人,所有的思想與感受都要來自真實的生活,來自親身的體會;作者又是一個心懷天下的詩人,不僅跨越空間想到了北方,還跨越時間想到了未來,國破家先亡,家亡人先散,現在是我個人喪失了立錐之地,將來整個國土還能不能保呢;現在是我的家人朋友紛紛離散,將來整個中華民族何去何從呢?可以見得,作者的眼淚既是哀傷國難當頭,更是為了喚醒世人,呼籲當局,多存一些危機感和緊迫感,爭取最後時刻能夠力挽狂瀾。
這種憂患意識真正是登峰造極的了,即使後來的范仲淹也難以企及,範公始終身處宦海,而杜甫僅是一介難民,且身患肺病、風痺、右耳聾。筆者常懷疑杜甫是為了體驗社會底層的生活而刻意棄官為民,刻意隨民逃難,他原本可以不這麼做。那麼,這首五律小詩就實在太辛酸太金貴了!
稍作比較,可以發現該詩中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與《登金陵鳳凰臺》中的「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的內涵相同。都是從歷史和實景兩個角度隱喻國家即將分裂甚至滅亡。「東南坼」既是南北坼的借喻,又可避諱直接說南北分裂。「乾坤日夜浮」還不止是指半落、中分,是進一步預警國家乾坤顛倒,整體沉沒,如同「長安不見使人愁」。首都就找不見了,國家還能存在麼?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則與《黃鶴樓》中的「空餘黃鶴樓」、「空悠悠」以及「日暮鄉關何處是」的意境相近。但崔顥的鄉愁是淡淡悠悠的,杜甫的鄉愁淒淒慘慘。
從較早的崔顥到李白,再到杜甫,我們可以大略找到天才和天才作品的誕生軌跡了?他們來自苦難和學習;來自尋找機會的意識和有準備的頭腦;來自自由的環境和偉大的時代。儘管唐朝在他們眼裡是那麼危機四伏,但在整個歷史長河中仍是最好的時代,或許正是他們的合作與競爭,先憂與後樂鑄就了唐朝的偉大!
附:黃鶴樓(崔顥)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鳳凰臺(李白)
鳳凰台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