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08月18日訊】學術大師季羨林先生辭世之前,在301醫院對著名媒體人高曉岩先生說了四點意見:
一、中華文明之所以能延續至今,漢字起了巨大的作用。讀古文必須讀繁體字,中國文化的信息都在那裡面;
二、漢字簡化及拼音化是歧途,祖先用了幾千年都沒感到不方便,為何到我們手裡就拋棄了?追求效率不是簡化字的理由。越南文字拼音化之後,頭戴帽子,腳穿鞋子,很滑稽。季先生著重談到當年簡化漢字時,把「皇后」的後與「以後」的「後」弄成一個字所帶來的遺憾;
三、古文今譯是毀滅中華文化的方式,必須讀原文,加註釋即可;
四、「振興國學,必須從娃娃抓起。」老人特別指出,給成人講的國學與給娃娃講的應該不同,得用心思編教材。
四條意見,都與民族文化的傳承、復興有關,這位可敬的老人,不久辭世仙遊,四條意見可以看作是季先生的臨終托命之言,不容等閑視之。
中華文明是傳承最久且惟一從未間斷的古典文明。而所以如此,則是靠的雅言與正體字。所謂雅言,是指從夏朝開始,一脈傳承直至清代前期的官話系統。中國從古即是一疆域遼闊、文化形態多樣的國家,為了便於文化的傳播與延續,不得不在極早的歷史時期就規定統一的雅言,以便於交流。《論語》上說,「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孔子是魯國人,平時說話用的是當時的山東話,但講課授《詩經》、《尚書》,以及行禮演禮之時,卻必須用雅言,以體現對高雅文明的尊敬。而不用雅言所記的文獻資料,司馬遷在寫作《史記》時已感慨「搢紳先生難言」——有學問的先生也看不懂了。
雅言包括相對穩定的語音系統和超穩定的文言詞彙語法方式。一樣文化,既要能在空間上傳播遼遠,又希望它能在時間上延續恆久,就不能不採用雅言系統。各地方言土音,互難交通,但因為雅言的穩定性,保證了中國文化共同體不易分裂、破碎。漢代《說苑》一書記載,楚國的貴族鄂君子晳到越國公幹,有舟人見而慕之,歌曰:「濫兮抃草濫予昌(木玄)澤予昌州(飠甚)州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鄂君子晳召通譯以楚語翻譯過來,則是:「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如果我們只看越人的原詞,簡直像天書一樣無法辨識,因為那是古越語的記音,但讀了譯成雅言的詩作後,才知是一首非常優美的短歌,兩千多年來,我們閱讀起來也沒有太大障礙。
雅言在日常使用中,採取的是語文分離的原則,即是說,平常說話和書之竹帛採取不一樣的語法詞彙系統,說話用白話,作文用文言。現代人受白話文運動「我手寫我口」思想的影響,會覺得古人簡直是自找麻煩,卻不知白話變動極大,而文言卻超級穩定,正因古代人語文分離,中國文化才能綿延不絕。今天我們讀孔子時代的文獻,憑藉古人的註疏,幾乎沒有任何困難,但讀《尚書》就會感到十分艱難,就是因為《尚書》記載了很多古時的口語,那些用法在後來逐漸消失了。同樣的,用口語最多的元雜劇,今人讀起來卻是最難的。
雅言的語音嚴守平上去入四聲,古人又由四聲抽象出包括全部陰平、陽平聲調的平聲字和包括上聲字、去聲字、入聲字的仄聲字,把這一規律運用到詩文的創作中去,使得中國古代的詩文都具有可誦可吟的音樂特性。但宋元以後,北方很多地區入聲字消失了,使得漢語只具有三個音調(陰平陽平都只是平聲,是一個音調),顯得單調很多。入聲詞發聲急促有力,有學者認為是「漢語之骨」。如果請一位南方人和一位北方人,分別用家鄉話念一下岳飛的《滿江紅》,很明顯可以感覺到,南方人念的更有力,更符合原詞的感情特質。這就是因為原詞用的是入聲韻,只有念出這些入聲字,才能充表現出詞的聲情。一直到清代雍正年間,當時通行的官話也還是有入聲字的,民國以後的「老國語」,也保留了入聲字,這是對中國歷史文化傳統的尊重,保證了中國文化的傳承。可惜1920年以後,政府推行新國語,取消入聲,人為造成與古代文化的割裂,從此以後,方言中沒有入聲字的北方地區的人,要學習古典詩文,就得付出比南方人多十倍不止的努力。從孔子開始,兩千多年來,中國古代讀書人都通過詩教啟蒙,學習中國文化,首先從學詩開始,但雅言消失後,「興於詩」的傳統再也難以恢復,這是中國文化軀體上斫深見骨的傷痕。
與雅言一道被消滅的還有正體字。正體字是漢文字成熟以後的超級穩定的文字系統,中國古典文獻,絕大多數都是靠正體字記載下來的,說中國文化主要依靠正體字傳承,這是一點也不誇張的。正體字的最根本的特徵,就是符合像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的六書原則,每一個字,不僅是記音的符號,更有強烈的教化意義。比如「仁義」的「仁」吧,它本來寫作「上身下心」或簡寫作「忎」,是形容人身心的全面發展與完成,改寫作「仁」,按照《說文解字》的解釋,就有「相親愛」的意思,強調人不僅要自己完成,更要儘可能地幫助他人,相親相愛。儒家經典《中庸》有這樣一番論述:「能盡己之性,則能盡人之性,以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能盡天地之性,能盡天地之性,則可與天地參矣。」與天地參,即與天地叁,人與天地並稱為三才的意思。人與天地並列為三才,就是「仁」的最完備的解釋,這個字左邊是亻,右邊二劃代表天地,正是與天地參的意思。每一個漢字,背後都有一番道理在,體現出古代聖人造字的良苦用心。
正體字是從甲骨文到金文、大篆、小篆一步步發展而來的,但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漢字書寫既不規範更不穩定,直到戰國時期,各國文字都各行其是,缺乏統一的規範。經秦始皇書同文的強力推動,漢字才算穩定規範下來。此後由大篆而小篆,由小篆而隸書,漢字的變化只是在字體上,再也沒有根本性的變動。兩千年來的傳世文獻,都是用正體字書寫而成。但是,由於新文化運動以來民族虛無主義甚囂塵上,人們不但對雅言、文言恨之入骨,對承載了民族文化記憶的漢字也喊出了「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過頭口號。一些掌握話語權的人認為,文字是記錄語音的符號,人類文字的發展都要經過由像形到表意再到表音的過程,因此只有表音文字才是漢字發展的未來。這種見解是極其無知的。他們不懂得,凡是由一個民族原生的文字,一定是像形的或者表意的,只有一個民族本無文化,被其他民族殖民,或者作為野蠻民族征服文明的民族之後,才會造出表音文字。漢字是音、義兼表的文字,其蘊含的文化信息和教化功能舉世無雙,毀滅漢字以後,哪裡還會再有中國文化?沒有中國文化,哪裡還會有中國人?要知中國人從來都是文化概念,而不是血統概念。
新文化派的另一種思想是徹底的實用主義。他們不懂得漢字背後的文化信息和教化功能,以為文字只要日常交流就可以了,推行漢字拼音化、以及為了拼音化的最終目標而首先推行簡化字,都是為了這個緣故。實際上,《論語》裡早就說過,「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是通過教化提升販夫走卒輩的文化,還是迎合他們的文化認知水平,而把文化往下拉,這個答案本來應該是顯而易見的,可惜歷史卻選擇了一條讓文化墮落的道路。從白話文運動和簡化字推行之後,青年一代如非經過嚴格的訓練,無法順利閱讀中國文化的傳世經典,整個社會的文化也愈來愈墮落無底線,中華文明不再有禮樂教化的文化優勢,文懷沙、南懷瑾這樣的不學無術之徒,橫行一世,於丹、余秋雨這樣的淺妄之徒,顯榮一時,這就難怪如季羨林先生這樣的有識之士要為故國文化招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