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3年11月06日訊】在日本當交換學生的時候,常去當地家庭HOMESTAY,一對正值空巢期的中年夫婦對我極好,簡直把我當成他們離鄉背井的小女兒,熟了後,我直呼多桑和咖桑。
日本家庭主婦個個賢慧勤勞的不得了,七早八早爬起來煮一家子的早餐。這讓習慣早上路邊買個飯糰豆漿就OK的臺灣人實在印象深刻。
咖桑穿著圍裙,一身俐落優雅的打扮,像從家庭婦女雜誌上走下來的中年模特兒,絕非蓬頭垢面的大嗓門黃臉婆,下廚時行雲流水,節奏緊湊而從容。廚房窗明几淨,抹布甚至還用熨斗燙整,筆挺地幾乎能自行站在桌上,比我的襯衫還乾淨。
咖桑每早不厭其煩地從魚乾昆布開始熬味噌湯頭,讓人感到一種儀式性的慎重。
戰後嬰兒潮見識過繁榮浮華的泡沫經濟,也是年功序列、終身僱用制土崩瓦解而首當其衝的一代,「平成不況」下,多桑被迫提早退休。我看到的是他老來回歸家庭、和髮妻相依為命的一面,而不是鞠躬盡瘁的企業戰士,真應了那句「味噌和太太都是老的好」的日本諺語。
多桑身為熱血九州男兒,年輕時和咖桑正式約會前,初次走訪未來岳家,就五體投地拜見岳父大人:「以結婚為前提,懇請允許在下和令嬡交往!」
禮數週到,擲地有聲,老派男子漢的氣魄,不是今日沒肩膀的草食男可以想像的。
而向咖桑求婚時卻不過是一句淡淡的「希望以後俺每天早上都能喝到妳煮的味噌湯。」
早餐的味噌湯可說是日本人的幸福指標,家常日子平淡過的小確幸。便利商店賣的速食味噌湯杯,幾乎是核廢料般的悲慘存在。
「一汁一菜」是傳統和食的原型,也就是一碗味噌湯和一碟醬菜,加上米飯為主食。在東亞中國日本等國以穀物制油、做醬,形成「榖物醬文化圈」,與以湄公河水產為基礎所形成的東南亞「魚醬文化圈」,分庭抗禮。
味噌展現一方風土人情,因應氣候水質物產的不同,各地都有代表的米味噌、豆味噌或麥味噌。還依發酵期間分為白味噌、黃味噌或赤味噌。
自古味噌被視為飽餐的主食,不若今日只淪為調味,明治維新之前日本人只吃魚不吃肉,水產難得,味噌曾是珍貴的蛋白質來源,影響健康甚鉅,江戶時代還有「錢 與其給藥店賺,不如給味噌店賺」的諺語。簡直是Amisoadaykeepsthedoctoraway.(一天一碗味噌湯,讓醫生遠離)
因為保健、便宜又好保存,千百年來,味噌湯始終在日本餐桌上飄香。
卡路里過剩的今日,味噌湯仍然是日式飲食的靈魂,更因營養豐富,榮登現代健康飲食的榜首。
自日治時代以來,味噌融入臺灣飲食。臺灣產米,臺灣人慣吃的是米味噌,亞熱帶氣候,發酵快速,短時間就製作完成,顏色偏淡,味道偏甜。
臺灣味噌湯自成一格,味噌貢丸湯或味噌蛋花湯對日本人來說,是相當新奇的組合。我們也不曾深入想過吃嘉義火雞肉飯時,為什麼一定要配味噌湯。
在臺灣,味噌了不起就是煮豆腐湯,在日本,味噌可以刷在食材上烤,可以膾煟,可以燉煮,可以紅燒,可以涼拌,可以醃漬,變化多端,而味噌湯則是安頓身心靈的冠軍COMFORTFOOD。
每個日本家庭都有自己的味道,柴魚昆布或大骨洋蔥為底,春天新筍,秋天栗子,因旬更換,一盅湯碗即可感受四季變化,收納大地精華,家家各有祖傳配方,以不同比例調拌幾種口味的味噌,口味才能呈現不同層次。
在多桑咖桑那個年代,湯鍋裡細火慢煮的,是慈母的溫言婉語,是新婚妻子的柔情脈脈。
我小學同學的祖母是日治時代畢業於高等女校的名門閨秀。
印象中,老人家高齡八十仍天天化妝,時時保養,頭髮一絲不亂,衣裳一道皺折也無,舉止得宜,打理家務更是精明,閑時戴著老花眼鏡用日文閱讀新一期的女性雜誌《家庭畫報》。
此等大和撫子般的修養,即是傳統日本主婦的德言容工。
現代日本女性,新娘家事學校是不用去了,但社會對已婚婦女的期待卻不曾減少。日本女性婚後全心投入家庭生活的經營,的確多了些細緻優雅的講究。
翻閱日本雜誌時,我還曾看過教導女性外出用餐時,如何把免洗筷紙套巧手折成美觀筷架的專題。筷架?嗯......豪爽的臺灣人都大剌剌把筷子直接架在碗上了耶。
不像臺灣人把主持中匱的主婦當成隱性米蟲,酸溜溜地讚一聲「好命貴婦」或「閒閒美代子」,日本社會肯定持家的辛勞,對專職主婦的敬意是很高的。
男主外,女主內。太太做家務帶小孩,對家庭的貢獻和先生上班賺錢一樣大。老一代日本女人固然以夫為天,以家為重,但同時身懷一家主婦的自尊,連切支蔥也很敬業。
而這份兢兢業業是有回報的,按照日本民法,熟年離婚,太太也能分一半退休金。所以日本先生最怕退休後,被太太當「粗大垃圾」掃地出門。
相較於此,臺灣的太太離婚,還不見得有贍養費呢。除非家境殷實又厚待女眷,不然全職主婦有什麼經濟保障可言呢?家務無給薪,沒退休金,沒加薪升遷,更沒分紅福利。
家務永遠做不完,做了也沒人看見,這種集體不安全感造就了《犀利人妻》電視劇。
我從作家蔡穎卿的書中,隱約看到日本主婦遺風,她說:「我最捨不得的是,現代女性不再關心生活雜務裡美的成份與可以形成影響的生動,我們只看到它們繁瑣累人的部分,誤以為這是虛耗心力的工作,因此細密照顧生活時的溫婉之心,慢慢流失在自己的煩厭當中。」
這我懂,饒是一身反骨,也醉心於一早打開日本漆器蓋碗時,細切的綠蔥隨著碗中味噌雲霧舞動的美麗景象。
但我更知道,老天很公平地給每人一天二十四小時,花一個小時熬味噌湯,就硬生生少了一個小時去閱讀、游泳、計畫旅行、準備客戶提案。
女性整天躲在廚房裡,那社會參與呢?公共政策呢?環保呢?選舉呢?
分擔家庭經濟的職業婦女更揪心了,加班呢?應酬呢?出差呢?要賺回麵包養家活口,可不是「溫婉之心」就夠了呀。
都已家庭工作兩頭燒了,社會還用「對家人的關懷」來包裝美化繁瑣家務,以愛之名逼女性拾起湯杓,乖乖當起爐灶邊的天使,這種情感勒索,難道不像套著絲絨手套的鋼爪,優雅卻致命地扼住女性的喉嚨嗎?
當然這也是一種內化的生活習慣。好友T子在大城市當OL上班族,即使未婚獨居,早上也會開夥,她在廚房煮湯時,我仍蒙著棉被睜不開眼,哀號道:「天哪,我如果有時間煮味噌湯,寧願多睡一下。」
在臺灣,我去早餐店買包子米漿可是一把好手。
但在日本,一來外食昂貴,自炊省錢,二來吃飽才出家門,日本上班族提著蛋餅奶茶到辦公室等於職場自殺,小孩帶外賣早餐到教室吃,更是母職的徹底淪喪。
團體壓力是日本社會的潛規則,遵守社會規範給日本人帶來的安心踏實感,不是變通活潑近乎刁蠻的臺灣人能理解的。
除非以家管為職志,或天生愛好,無味噌湯不歡,不然早起煮湯一定要排在現代女性的to-do-list上嗎?營造小窩固然溫馨美好,也要留點餘力去探索大千世界。
挑燈創作的女作家,早上晏起只要一杯黑咖啡。趕著通勤車潮前到公司,才能準時回家吃晚飯。睡眠已經貴重如黃金,多睡四十分鐘是善待自己健康。而摟著孩子說十分鐘貼心話,難道不比煮一鍋湯重要嗎?
「家」有時難免像「枷」,即使懷念單身的自由,仍如同被小王子馴養的那隻狐狸一樣,心甘情願,等候守望,悉心呵護。
不論日本臺灣,希望現代女性樂於為家庭付出的同時,有足夠自信用自己的方式筑一個溫暖的巢,哪怕冷鍋清灶或餐餐開夥,也不應一頭塞入「女人當如是」的制式框架裡,被「家政婦女王」的角色所制約,早上沒端出味噌湯,就忝為人妻人母似的。
但對多桑和咖桑來說,味噌湯與其說是食物,毋寧說是老一輩的日本人相守一世的承諾,男有份女有歸的傳統性別分工下,少年夫妻老來伴的樸素美感,不也溫暖的像寒冬早上的熱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