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09月19日訊】左方今年八十歲,最近出版了口述自傳,回憶了他創辦和主持《南方週末》的許多往事,讀來意味深長。
我與左方相交於1994年。那時《南方週末》正準備從四版擴至八版,他四處尋訪後繼者加盟,邀我去廣州懇談。在他的主編辦公室,一個細節引起我注意,進進出出的年青人一概稱他為「老左」,不稱「左總」。那時稱領導為「×總」,已經從企業擴展至各行各業乃至黨政機關,可謂時尚。我曾在上海電視臺聽記者當面稱共產黨任命的市級主官為「×老闆」,後者聞之,甘之如飴。左方顯然厭惡這一風氣,反其道而行之,令屬下一律稱他為「老左」,同樣是甘之如飴。此事雖小,卻使我印象深刻。另有一事,亦見風骨:當時在京、滬兩地,我見《南方週末》記者站青年人用奧迪轎車出入採訪,而在廣州總部,他身為主編,卻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上下班。左方解釋說:「北京、上海高層大院門禁勢利,如不乘轎車進出,總被擋在門外,是我破格批准,那是他們的工作需要。至於我自己,沒這個必要。」兩件小事,讓我看到了左方早年所染理想、中年追求巴黎公社平等原則的底色。
我還問他:如何「降服」那些桀驁不馴的青年人,帶出這樣一支敢打硬仗的隊伍?左方如老頑童一笑,稱自己為大「盜」,能拿到別家拿不到的新聞,但是他這個「盜」服的是莊子之「道」,「盜亦有道」,遂頌莊子九字訣:
先入,後出,均分,知可否。
二十年後,在這本口述自傳裡,我見左方詳解這一「九字訣」:「先入」,身先士卒,見風險先上;「後出」,撤離時斷後,檢討、降級、受處分,為首者擔待,不委過下屬;「均分」,當頭不能拿大頭,散財聚人;「知可否」,為首者須判斷哪裡是軟肋,哪裡是地雷,既要搶新聞,又要保護人。當年我就是被他的這一「九字訣」吸引,一見傾心,引為同道。二十年南北暌隔,見面機會並不多,但我始終惦念左方,關注《南方週末》,即折服於他的人格魅力。
「九字訣」早有所知,但此次讀全書才知道還有更精彩的「六字箴言」。那是1987年,他問策於當時的廣東省新聞出版局局長黃文俞。黃在當地被稱為新聞界老祖宗,思想家型的報人,左方稱其為「精神導師」。《南方週末》請他撰文,為創刊五週年紀念冊增色。黃稱封筆多年,只可以信代文。但在那封信裡,他寫下「可以有不說出來的真話,但絕對不能講假話」,這句話先成為《南方週末》報訓,後成為整個南方報業集團的報訓。「六字箴言」即出於1987年秋天左與黃的那一次夜談:
左問:新聞改革的對象是誰?這個首要問題大家為何都不講?
黃答:不是不知道,大家都知道,是因為敏感,大家不願意講,改革的對象就是《真理報》模式嘛。一解放,我就在新聞單位工作,知道新華社和《人民日報》都派人去蘇聯取經,毛澤東曾經指示先全部照搬過來。以後慢慢改。所以《真理報》的辦報理念、宣傳方法、規章制度、乃至組織結構全部照搬過來。所以全國的報紙都是一個模式,這就是《真理報》模式。
左問:《真理報》模式的本質是什麼?
黃答:你沒有辦過解放前的報紙,只有對照才能看清楚。這個問題你最好去問蕭乾。
左再問:我們的報紙要怎麼改?
黃答:你倒回去就行了嘛。
左問:倒回哪裡去?
黃答:倒回到三十年代新聞進步傳統中去。我們中國本來有很優秀的新聞傳統,解放後把這些傳統給扔掉。你的任務是要跟我們中國原來的新聞傳統接軌。我也曾接過一次軌,但是偷偷接的。
左問:怎麼偷偷接的軌?
黃答:那是1957年,陶鑄叫我籌辦《羊城晚報》,並交代說,如果你辦成小《南方日報》就不要辦了。我也很煩惱,全國的報紙一個樣,你讓我辦一張區別於全國的晚報,那該怎麼辦?我去找了鄔維梓,這個人解放前辦過報紙,解放後調進《南方日報》,大家稱他為「編輯王」,後來被打成大右派。他在深夜拿了很多解放前與香港的報紙,偷偷到我家裡去。他告訴我,你要辦一張新的晚報,要遵守新聞主攻副刊主守的規則,你要敢於碰新聞,搶新聞,要搞點社會新聞,人家不敢弄,你要弄。晚報應該以副刊為主,每天要出兩個副刊,一個文藝的,一個雜談的。我採納了他的意見,辦了兩個副刊《花地》和《晚會》,另外再在一版開闢專欄《五層樓下》,全是社會新聞。沒有想到,就憑這一個專欄、兩個副刊,《羊城晚報》風行全國。我這是偷偷接了一次軌,你可以公開接軌了嘛。
左問:我們優良新聞傳統的精粹是什麼?
黃答:憂國憂民,關懷弱勢群體。
左問:突破《真理報》模式阻力很大,突破點在哪裡?
黃答:突破點在市場。如果領導批評你,你就說你們是要上報攤的,要讀者掏錢買,而你又規定一年賺多少錢,我不這樣報紙賣不出去,說不定還要賠錢呢。
那麼,什麼是黃文俞指點的《真理報》模式?左方後來果然到北京詢問蕭乾。蕭乾說破四點:
第一,它只是根據紅頭文件辦報,不依照社會實際辦報;
第二,它只是對上負責,《真理報》模式是沒有讀者的;
第三,是用一種假、大、空的語言來寫報導,文體也是「公式化」的,我們新聞界稱為「新華體,人民語」,就是新華社的文體,《人民日報》的語言;
第四,它否定傳媒的商品屬性,誰說傳媒是商品誰就要打成右派。
上述問答實在重要。富有文學想像力的小說家或可以此為藍本,創作出漢語版《基督山恩仇記》開頭一章,城堡囚室中長老與新入獄者那段著名的獄中對話。但在我讀來,它首先是珍貴史料,應該載入現代新聞史甚至中國改革史。
三十年來,《南方週末》被稱為新聞改革的「黃埔軍校」,培養的大量記者、編輯散播於各地,它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以及過去和近段時間發生的風波,本身就是新聞熱點,引起全國讀者乃至世界同行的關注。以此為題的中外博士論文也已經多達數篇,其中以英文寫作的一篇就在我們此次左方新書發行座談會所在地香港大學。
「你倒回去接軌」,不僅點亮80年代新聞改革的方向,甚至說破整個中國改革的秘密。中國改革,80年代是黃金十年,而改革的軌跡卻是一條雙重複合線:既是外向的,又是內卷的;既是前衛的,又是退行的。縱觀大陸農村改革、城市改革、經濟改革,乃至80年代稍有起步即被剎車的政治改革,哪裡不是如此?連胡耀邦都說過,改革就是退步,要退夠。這正應了馬克思當年的那句名言:人們只有退至無可再退,歷史才會念起它的魔咒——這裡就是羅陀斯,這裡才有玫瑰花,你就在這裡起步,就在這裡起舞!讓黃文俞與左方說中國漢語,只須六個字——「你倒回去接軌」!卻比「摸著石頭過河」明確,也直白、坦誠得多。
從左方回憶黃文俞教誨,至蕭乾說破什麼是《真理報》辦報模式,再「退行」至1957年那一天夜深人靜,右派鄔維梓帶著解放前報紙來教誨黃文俞,三點接成一線,歷史居然是在「退行中」前進?1983年左方在資料室冷凍六年後被解凍,再加另外兩個多年被歧視的資深「老編」,受命創業,以致南方日報社流傳這樣一個說法:是一個造反派加兩個右派,創辦一份《南方週末》!這讓我想起在歷史大關頭錢鐘書與李慎之痛心疾首相對無言的場景,沉默中錢鐘書以詩代言:「星星不滅餘燼火,寸寸難燃溺後灰。」一代人的時間過去了,「餘燼火」猶在,「溺後灰」亦未死滅。後者確實「難燃」——一「溺」再「溺」;但它和前者同樣頑強,一「燃」再「燃」,「一寸、一寸」地燃,「一寸、一寸」地接,「一寸、一寸」地向我們逼近。左方回首自己的後半生,借用文革後曾身陷「三種人」之冤屈,將這一特定概念擴而言之:這是一群少數人,如果在50年代,肯定被打成右派,如果活在60年代,他們將參與造反,如果活到80年代,他們一定會成為改革派,為自由,為民主,為平等,如地下水一再衝出地面,「三種人」其實是一種人!
回首來時路,80年人生不算短,左方為什麼用年青時心儀的那篇蘇聯小說勒編作結——《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又打上了一個問號?我問他何時想到這一書名,拍案叫絕。他說這是十幾年前就想定的,這一生要麼不出書,要出,就只能用這一書名,只有這一書名才能概括他少年立志,青年從戎,壯年辦報,晚年反思的坎坷經歷。6月27日香港大學與出版社聯合舉辦新書發行座談會,我試解其中三意:
其一,從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到《真理報》辦報模式,至蕭乾所言「新華體,人民語」,這是一條「以俄為師」的死路。這樣的「鋼鐵」「煉不成」,在它的輸出國以失敗告終,在它的諸多輸入國也同樣「煉不成」。縱然有個別國家還在「煉」,外強中乾地「煉」,結果還是怨聲載道,注定「煉不成」。這是歷史;
其二,正如他的大多數同時代人,左方青年時代的志向,就是要成為保爾•柯察金式的鋼鐵戰士。至中年參與文革造反,也是為追求實現巴黎公社的夢想,此後親眼目睹政治鬥爭的卑劣,民生社會的殘破,終於發現這一夢想純屬虛妄。文革後被冷凍資料室六年,反而給了他大量閱讀,痛定思痛的沉思機會,他終於明白前半生是被什麼東西耽誤,必須突圍而出,另尋新路。在這一層意義上說,「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不僅總結了歷史,也凝聚著他的晚年反思,反思之後大徹大悟。這是人生;
最後一層,當然是憂慮《南方週末》的命運。所有人都知道《南方週末》的輝煌與遭遇,乃至歐巴馬訪問中國大陸,指定只見一家媒體,那就是遠在嶺南的《南方週末》,這在1949年以後的大陸新聞界絕無僅有。歐巴馬作為二戰後美國最為低能的總統,並不足道,此舉能說明的是,《南方週末》已經突破《真理報》辦報模式,獲得世界性承認。1983年創刊時,只是一份軟性副刊——星期六報,「穿牆破穴」30年,居然成為擁有百萬發行量的時政大報,連歐巴馬這種人都刮目相看,這是中國新聞史上的奇蹟,也是中國改革史的奇蹟。《南方週末》見證了新聞改革的起始,也見證了中國改革的顛扑。《南方週末》的命運不僅與左方、江藝平、錢鋼等歷任主編的業績聯繫在一起,更為重要的是,它是與整個中國改革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這一層意義上說,又何嘗不能感慨:鋼鐵還是煉不成的?
一本書凝聚三重反諷,「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這裡有左方,這裡有《南方週末》,這裡就是《鋼鐵是怎樣煉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