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平以坦克回答了二十五年前國人一切善良的吶喊(資料圖片/看中國配圖)
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二年就讀北大中文系的張曼菱,年初出版她的《北大回憶》(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1月),其中最有價值的是第三章《競選及其細節》,她有幸趕上1980年在北大及全國許多高校舉行的區級人大代表競選,成為一生最寶貴的精神資源。難怪她會如此動情地寫下這些話——「在青年人想要闖出一條新路的同時,在老體制中生活慣了的人總覺得,這是「失控」。兩種治理思維的交鋒,在這次競選中顯露出來。
在現代中國方生與未死的較量中,這是一個長期的衝突。加強控制和對「失控」的擔憂,始終是糾纏這個國家上層的心結。
我曾經是一名「競選者」,而今「知交半零落」。當年與我競爭的校園對手,以及為我助威的盟友們,俱遠隔天涯。但這一幕,卻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生命。
1980年,剛從「文革」劫難中走出、重登權力巔峰不久的那一代中共老人,對無法無天的「文革」權鬥尚有切身痛感,心有餘悸,願意在通往政治文明的路上做一些微步之探,在立法層面有所行動。1979年7月1日第五屆全國人大通過全國和地方各級人大代表選舉法,自1980年1月1日起施行。
選舉法激勵北大學子舉行競選
三十年來,這部選舉法首次規定「區縣級人大代表直接選舉」,「選民(有三人以上附議)可以提出代表候選人」,「各黨派、團體和選民,都可以用各種形式宣傳代表候選人」。激勵了在校大學生,在選舉法施行當年舉行的區縣級人大代表直接選舉中,全國各地許多高校都有學生出來競選。在海淀區人大代表選舉的兩個月間,北大先後有十八位學生候選人出來競選,從競選宣言、大字報、選民見面會、答辯會到出版刊物、民意測驗⋯⋯給沉寂已久的未名湖畔帶來了公共生活的生氣和活力。當時即有歷史系學生刻意收集競選材料,並付諸印刷,以留下完整的歷史記錄。
經濟系的張煒已經是北大學生會主席,兼北京市學聯副主席,還要站出來競選,他提出了溫和的改革主張,表達對民主的看法,認為:「民主化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進程,我們要根據我國的情況負責任地提出切合實際的要求和措施,否則不僅不能爭得應有的民主權利反而會帶來動盪和倒退。」
技術物理系78級的王軍濤當年22歲,卻經歷過「四五」運動、民主牆的磨練,坐過牢、辦過民刊,時為團中央候補委員。11月3日他寫下簡短而有力的《競選宣言》,正是最後這句競選口號「讓我們新一代推動中國!」瞬間就抓住了張曼菱,這位來自雲南的中文系女生,令她一夜輾轉難眠,第二天也貼出了《告選民書》,提出「實現人的價值」,以女性視角舉起人性解放的旗幟,呼喚「現代化的婦女形象」。中文系77級女生劉娟在《競選宣言》中也提出:「創造一個有利於人們自我完善的良好社會環境,最大限度地發揮個人的自身價值」。
鄧小平許諾半世紀後全國普選
國政系的房志遠、楊百揆、田志立,經濟系78級的夏申,哲學系的楊利川、易志剛,物理系的於大海,法律系的袁紅兵,中文系的姚禮明,圖書館系的許欣欣,研究生會主席薛啟亮等先後參與到這次競選中。最終哲學系78級研究生胡平以力倡言論自由,而在學生選取贏得3467張選票,當選為海淀區人大代表。全部選民6084人,投票率91.2%,王軍濤、張煒分別得了2964、2052票。
張曼菱得到695票。她的回憶提供了許多生動的細節,特別是關於當時掌權的中共北大黨委書記韓天石、副書記馬石江,這兩位老派共產黨人對他們參與競選給予支持,不僅提供競選所用的物資(紙筆漿糊膠水等)和場地(開放教室和辦公樓禮堂),即使在面臨壓力之時還能給上面寫報告,保護他們的參政熱忱。這是小環境。當然,更重要的是大環境,鄧小平等人對於區縣級人大代表直選最初是支持並願意推一下的。直到1987年他對於這一點也還沒有否定,至少在口頭上。1987年4月16日,他會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時說:「我向一位外國客人講過,大陸在下個世紀,經過半個世紀以後可以實行普選。現在我們縣以上實行的是間接選舉,縣級和縣以下的基層才是直接選舉。」
既然是直接選舉,包括北大在內的大學生參與競選區縣級人大代表,完全就是合法的,當局沒有足夠的理由來阻攔。殘酷的現實卻是,1989年血染長街之後,當年參與過北大競選的候選人(乃至各地高校的候選人)也風流雲散,散落世界各地,張煒辭職抗議殺戮,遠赴英國,放棄了仕途前程;王軍濤鋃鐺入獄,幾年後流放美國;胡平、於大海、房志遠等人則早已去國;留下來的楊百揆、張曼菱等人也備嘗艱辛,中國還是過去那個中國,他們那一代作出了自己的努力,付出了沉痛的代價,是否推動了中國,歷史自會有公正評價。
而今,鄧小平的話落地已有二十七年多了,即使區縣級人大代表的直接選舉也只是寫在紙上,關於「普選」的畫餅當然更不可能充飢。鄧的後繼者早已失去鄧當年對未來的預期,他們不再有時間表,只想抓住眼前的稻草,擁抱此刻的榮華,並幻想這樣的榮華可以繼續覆蔽子孫,最好當然是世世無窮。在這種壓倒一切的庸人心態支配下,他們不會將鄧小平1987年承諾的普選放在心上,更不會有任何邁向政治文明的行動了。他們的路已走盡,他們的權已到頂,他們的利益在此刻當下,他們沒有未來,也不願想像未來,當他們的子孫已完成移民之後,中國只不過是他們眼前最大限度地獲取財富資源之地,而不是他們世世代代的母國,母國的生死存亡對於他們輕如鴻毛,而他們個人和一家一族的富貴興旺才是他們拚命也要抓住的流沙。
說穿了,對於他們所委身的那個黨的命運,其實他們也並不真的關心,只是眼前這個黨可以給他帶來權力和財富而已。既然鄧小平以坦克回答了二十五年前國人一切善良的吶喊,他在1987年還有政治自信之際作出的判斷和公開的宣告,也就注定了歸於無效。半個世紀轉眼將臨,他們也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迎接這一刻的到來。時代洪流不可抗拒,在這個殘酷的歷史過程中,無權無勢者固然要付出慘烈的代價,以輕狂之心面對一切困難、浩劫的有權有勢者,最終也將被滾滾的洪流捲走。面對現實,對於他們,不能再有幻想,不能再抱奢望,不能再有期待,有之,也只有憐憫。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一日
(本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