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網站專欄作家、81歲的老作家鐵流先生,9月13日在北京以「尋釁滋事」的罪名被中共警方帶走並遭非法刑事拘留。1957年他曾被中共劃為右派遭勞改關押,蒙冤受屈長達23年。他也是本網站《往事微痕》欄目的創始人與主要撰稿人之一,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他此前投稿給本站的部分文章整理後陸續重新發表,以饗讀者。
題記:不知道是眼淚還是血?是淒然還是酸楚?我終於把它吐在紙上,讓歷史記下這麼一個才華橫溢,生不逢時的女性。在她走那天,想必滿眼都是苦澀的淚珠……。
她叫楊蓓,名字和人一樣,是朵初綻人間的花蕾。她年長我七歲,故一直叫她楊姐。屈指,相識相處到她離去,大約有四十多年,但近距離的接觸交談也就十多次。她留給我的印象是姣好、嫻雅、謙讓、寬容,凝結著一切美的東西,是位高品質的女性。但很不幸,不到二十七歲即劃為右派分子,接著趕出報社,送街道生產組「監督勞動」,接著在中學教書的老公,為求自保斷然與其離異,一個完好的家庭連同希望破碎了。此後終身不嫁,相伴孤燈、冷衾和女兒張羽相依為命,直至死。
她是《工商導報》的老報人(1949年前中共地下黨和民主派合辦的一張報紙,1956年4月更名為《成都日報》),華西大學高材生,人長得漂亮,當年有校花之稱。她文筆不錯,負責影評、散文,對小說特別偏愛,可從不動筆。那天,五十一年前的那天,我從市委調到報社,推開文藝組那扇緊閉的門,全組人都驚喜地望著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工農子弟,以各種不同形式和方法表示歡迎,只有她靜靜地坐在那張屬於她的辦公桌前的籐圈椅上,不動聲色地搖著手中那柄小小的檀香扇,香扇柄端的紅絲結隨著玉腕的蠕動像只彩蝶在飛呀飛。
她身材適度,臉頰秀美紅潤,著裝簡潔明快,一件天藍色的旗袍,一朵白色的領花,無處不顯示出女性的媚力與活力。她審慎地打量我一眼,不動聲色地淺淺一笑,然後又埋下頭翻看手中作者的來稿。我在想,好矜持的大家閨秀,對她是好感還是惡感說不清楚?幾天後,全組人去耀華餐廳品評川菜鼻祖蘭光鑒的烹調藝術,大家爭相發言,似乎總沒有踩到點子,待編委王畋(一個延安來的老革命,後來也是右派)轉頭向她時,她才張開薄薄的嘴唇,露出白白的米牙,柔聲緩語說:「川菜是我們國家四大菜系之一,都認為是麻辣,其實只見其表不見其裡。蘭老師今天作出的這一桌川菜,堪稱表裡如一的正宗。它微辣而香潤,似麻而爽口,既有淮揚菜之清爽,又有魯菜之厚重,還有粵菜之鮮嫩,不錯不錯,大家大家……」我聽後脫口叫絕:「楊姐,你說得太好了!」
又一次(大概是週六),我和組裡號稱「多寶道人」的陳澤昆(後來也劃為右派),還有她,去人民公園觀賞盆景,三人在一處大石壁盆景前佇足不前。盆中石壁上立著一匹奔騰的駿馬,邁開四蹄、凌空而起,象徵著社會主義祖國一日千里的前進步伐。陳澤昆注目地看了看,笑著問我:「這馬塑得如何?」我對馬沒有研究,也缺乏欣賞能力,粗略地望望,順口答道:「就像真的一樣,是徐悲鴻手筆的臨摹吧?」「徐悲鴻的手筆不會這樣拙劣。」陳以手指著不足之處說:「馬在跑的時候,尾巴是直的,頸脖是高昂的。這匹奔馬的尾巴卻下垂,頭也沒有昂起。說明畫家在觀察生活時,忽略了這個細節。再有,這匹馬畫得沒有特色,蒙古馬不像蒙古馬,伊犁馬不像伊犁馬,河曲馬不像河曲馬,說它是川馬吧更不像。河曲馬高大雄偉,背部略凹,頭頸細而低垂,四肢瘦而蹄大,其特點是善於吃苦耐勞,靈捷勇敢,耳聰性敏,它和蒙古馬、伊犁馬號稱我國三大名馬……」他振振有詞地回答我的提問。我聽後仍不滿足,又提出新問題問:「項羽騎的烏騅馬又是什麼種類的馬?」他把球拋給楊蓓:「你幫我回答小黃提出的問題(我時年二十一歲,全編輯部的人都這樣叫)。」她淺淺一笑,臉上旋起兩個小酒渦,輕輕啟動紅唇說:「烏騅是指馬的顏色,不是馬的種類。照古時的說法,渾身純黑的叫驪,赤身黑鬃的叫騮,蒼白雜黑毛的叫騅,黃色間白斑的叫驃,黑白相間呈鐵青色的叫驄,白馬黑脊的稱為麟……」我聽呆了,她肚中竟然裝著這麼多的東西,真叫人羨慕!
還有一次,我和她一起閒聊,探討小說有關寫人的一些細節。她告我:「要想得金子就要善於發掘,發掘得愈深金的純度自然會更高。寫東西也這是這樣,平時對生活觀察得仔細,寫出的東西就新穎細膩。雖然每個人都有耳朵,可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會使用耳朵。巴爾扎克有句名言:「拿破崙用劍沒有征服的,我要用筆去征服它。」不過,搞文學的人易於在文字上出差錯,正如會泅水的人,易為水淹死一樣。」她的回答不緊不慢,柔聲細語潺潺流水,澆著我渴望知識的心田。對她淵博的知識和精闢的見解,我由衷的欽佩,不過又敏感地發覺她話中有隱忍。
相交日久,相識更深。她發現我不但是個求知慾特強的小青年,也是個不趨炎附勢的非文化人,提防之心自然削減。秋燥的一個下午,我們兩人去大華電影院看《一江春水向東流》試映場(五十年代各影劇院凡上演新節目,都要先請報社人去觀看,然後寫出影劇評論文章指導觀眾),在歸來的路上她忽然問我:「小黃,‘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出自何人之詞?」我道:「還有誰?亡國之君的李煜,李後主嘛!」接著,我把全詞復誦了遍:「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雕欄玉砌應猶在,只似朱顏改……」。她點點頭滿意淺淺一笑,似沉思似回憶地說:「你背得一字不拉,且有韻味。我再問,你知不知道李煜就為這首詞送了命?」我愕然,張著嘴,聽得她繼續說:「文學這東西一不注意就會惹出禍端來。宋太祖趙匡胤讀了這首詞後,認為李煜亡國之心不死,有反意,即下令用藥酒藥死李煌。唉,李煜何曾有反意,不就是個文人嘛?歷史上有好多好多這樣的事情啊!」
哀嘆,傷感的情緒籠罩著她,而處在「春風得意馬蹄輕」的我,自不以為然,反用教訓人的口吻說:「楊姐,你這些顧慮是不必要的,舊時代是這樣,文人易受文字獄之害,可現在的國家是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的國家是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是最民主最自由的國家,怎麼會有文字獄呢?出現文字獄的時代早已經為我們黨和毛主席埋葬了。楊姐,你有才華,你有功底,我希望能看到你寫的東西?」
她搖搖頭仍淺淺一笑,只不過這笑裡有憂鬱,說:「我不會寫,縱會寫也不敢輕易動筆。不像你出身成分好,有什麼也不會是立場問題。可我是舊報人,說不清楚啊!有時真想改行,可我又喜歡文學,真矛盾。」我無言,心裏揣測:可能在哪次政治運動中她為文字事吃過苦頭,或是在胡風事件中受到過審查?直到今日還有那麼多顧慮,出於幫助同志,我坦露胸懷道:「楊姐,是呀,歷代統治階級,總是用高壓的手段禁絕言論誅殺知識份子,製造文字獄,屠戮寫文章的人,結果呢?只能是加速他們的滅亡,國民黨蔣介石不就這樣嗎?這些慘痛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現在我們國家正在搞社會主義建設,需要大批的作家、藝術家,決不會出現文字獄!」她對我大言不慚信誓旦旦的說教,報以無聲地淺淺一笑,算是回答。
1957年「反右鬥爭」前夕,領導上安排她和我去省府招待所採訪巴金,在回歸的路上,我突然提出一個問題問她:「楊姐,他怎麼起這麼一個怪怪的名字,巴金?她道:這個名字一點也不怪,代表著他的信仰」。
「信仰?」我感到莫明奇妙,睜著一雙大眼睛聽她的下文。她是個裝有一肚皮知識的大小姐,讀了不少書,對每件事都能說出一個道道來,還喜歡把自己的知識告後來無知者,就像普羅米修斯樂意把竊來的天火分給別人,讓黑暗的世界更光明。
她啟開微塗唇膏的小口,娓娓地吐出一串串閃光的珠璣,深入淺出地說:「巴金,是兩個人的名字。巴,是巴枯寧;金,是克魯泡特金,這兩個人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無政府主義者。聽說,巴老年輕時崇尚無政府主義,追求個性上的解放和創作上的極端自由,不願意受任何約朿,這思想在他早年作品中表現得淋漓致盡。正因為他崇尚自由,追求個性解放,所以才能寫出那麼多震憾人心的好作品,我讀中學時就是他的讀者,而且讀得入痴入迷。」
我靜靜地聽著,待她稍歇時才插話問:「搞創作的人是不是都喜歡無政府主義?無政府主義是不是創作上的自由?」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好淺淺一笑。
不久,一場以殺滅知識份子言論和思想自由為宗旨的「反右鬥爭」在全國展開,我因小說《給省團委的一封信》早於她二十多天劃為右派分子,在批判鬥爭我時她從不發言,總是靜靜地平心地聽著,偶爾投來關注與同情的眼光。但隨著反右鬥爭的深入發展,她也被揪了出來,事情引起的原因,是她和同組新調來的編輯邱乾坤(也成了右派),奉命去採訪老作家李劼人,寫了篇通訊《棱窩訪劼老》,文中引用李老之言:「流沙河、丘原、曉楓,是省內有才華、有希望、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作者,雖有錯誤,黨要愛護他們、關懷他們……」便成了為右派壯膽打氣的「毒草」。開初,她置之一哂,沒有怎樣去理睬,來去上班依然裝束清麗,談吐自如,沒當成一回事。報社幾次開她批判鬥爭會,就是斗不起來,會場冷冷清清沒人發言。一則她人緣好,二則大家找不出批她的材料。負責抓右派的市委張靜山副秘書長,不愧是抗日時期老幹部,拿出「挖地三尺」的硬功說:「她是華西大學校花,校花有什麼好東西?從她人品上去找!」主人吩咐,打手們敢不執行,經過幾天外調,美術組一位畫師立即炮製出一幅別開生面的漫畫大字報:畫面上的她,濃裝艷抹,坦胸露懷,修長大腿赤裸到臀部,站在一部吉普車上兜風,兩個大鼻子老美緊緊地摟著她。畫上一行大字:「交際花楊蓓醜態」,你說缺德不缺德?
中國是個封建國家,自古有「男怕背盜,女怕背娼」之說,貞潔對一個女人來說重於生命。無論富與賤的女人,一當她和娼或是作風不正沾上邊,就徹徹底底完了:是姑娘嫁不出去,是妻子丈夫會馬上離婚。貞潔,比生命還貴重的貞潔!當她一看到這幅漫畫,微笑立即消失,清麗再不浮現,自此低頭勾腰像個小偷,在人前矮了半個身子。沒過多久時間,她十三中教書的老公,向她提出離婚,她沒說一句話,默默地咬著嘴唇,在離婚書上簽了字,帶著幼女張羽獨處而生。
此後,我開除公職送去勞動教養,十五個年頭後的1976年逃出樊籬,在成都流浪。突然在她住的地方碰上她,我轉頭欲走,她追了兩步叫我:「小黃!」我站住,不敢正視她。她布衣粗鞋,一副勞作打扮,臉龐不再紅潤,秀麗早已逝失,粗粗劣劣像位五十多歲的大娘。她不問我什麼,快速地塞了兩斤糧票和十元人民幣在我手裡,然後淒淒一笑無聲地走了。再四個年頭後的1980年我「改正」回到報社,又同在文藝組,只是辦公室一分為二了。見面時她仍淺淺一笑,但這笑淒然,雙頰也不見酒渦,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看稿戴上老花鏡,並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菸,一支接一支,不知是過猛還是強吸關係,時而爆出揪心的劇烈咳嗽。她見我第一句話是(也就是這句話):「我知道你會回來!」
我們生活工作又回到二十三年前,看稿件處理稿件,但再沒有多餘的話聊,更不談論藝術什麼的,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一次我實在忍耐不住試探性問一句:「你就這樣?」她淺淺一笑,滿是皺折的臉上像道道水的波紋,她不動聲色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話雖如此,我看見在那笑的眼波裡溢著亮亮的光點,是沒有滾出的淚珠。
她的女兒張羽因未讀到書,不能頂替媽媽工作,安排在報社作小工,成天蹬著三輪車來回運送物件,幹著男人們幹的活兒。一次我偷偷向她建言:「你怎麼不提要求,把張羽調到排字車間去?」她笑笑:「很不錯了,很不錯了,得感謝組織啊!」後又聽說,離婚未娶的愛人張某向她道歉,向她提出復婚,但遭拒絕。後來我「下海」來到北京打拼,聽說她多次申請入黨,竟然被批准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特地回報社去看望她,可她什麼話也不說,一見著我就快步地溜走了,只見辦公桌上留下幾個無言的菸蒂。兩年後,聽說她患了不治之症的肺癌,累死在工作上。辭世時不足六十歲,唉,一朵被捏碎的花……
楊姐一生雖無豪情,卻有不盡的憤情、怨情、哀情、傷情、悲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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