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12月08日訊】編者按:本網站專欄作家、81歲的老作家鐵流先生,9月13日在北京以「尋釁滋事」的罪名被中共警方帶走並遭非法刑事拘留,現已被轉送到成都關押。1957年他曾被中共劃為右派遭勞改關押,蒙冤受屈長達23年。他也是本網站《往事微痕》欄目的創始人與主要撰稿人之一,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他此前投稿給本站的部分文章整理後陸續重新發表,以饗讀者。
題記:古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也不一定,右派孫照臨被毒蛇跤了多次,可痴心不改一如既往,公然說華國鋒在在全國第四屆第三次人大會上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狗屁不通。於是拿起筆在刊登報告的《人民日報》上批注道:「語法不通,用詞不准,邏輯紊亂,表達有誤……
中國哪有「四人幫」?實際是「五人幫」,幫主就是「偉大英明的領袖、導師、舵手、統帥」毛澤東,只因出於穩住共產主義搖搖欲墜的陣腳,確保「紅色江山」千秋萬代,不能把老毛頭列在犯罪集團裡面,只有稱之為「四人幫」。我也只好習定俗成,還是在那「四人幫」倒臺後的那一、二年,中國還是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因為毛澤東指定的「接班人」華國鋒,以兩個不變凡是治天下,仍強化「階級鬥爭」,仍到處殺人放火。右派難友孫照臨就是在這個時候殺掉的,這筆血債該算在誰的頭上呢?只能是「偉光正」了。
孫照臨,四川瀘州縣人,家庭地主,本人成份學生,因父親在舊政時代當過幾天縣參議員,到了毛澤東治下的新政,屬於「殺、關、管、斗」的對象,自然很慘,好在沒有弄去「敲沙罐」(成都話槍斃),只是自已「吃了挂面」(四川俗語上吊)。母親沒遭什麼罪,當了幾十年的地主婆,雖有這樣和那樣的批判鬥爭,總算活到「三年自然災然」前夕,保住了個水腫全屍。他家人丁還算興旺,弟兄姐妹五人,他排行老三,上有一兄一姐,下在有兩個弟弟。由於他帶著封建剝削階級狗崽子的原罪,縱然聰明過人,讀書發奮又有什麼用呢?他十七歲時連跳三級,混進了西北大學數學系,還是班裡冒尖學生,曾與世界頂級數學大師華羅庚先生通過信,討論數學三大未解難題。誰知在1957年的「反右派鬥爭」中,僅管他香屁臭屁也沒放過,不知為什麼也成了右派份子?更奇怪的是成了「右派」後自已還不知道,因那是學校黨委為了完成任務指標,悄悄寫在他擋案裡的,直到三年後的1960年才如夢初醒,但「黃泥巴掉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無產階級專政」自來如此。
畢業同學一個個興高彩烈地走上了「革命工作」崗位,他卻沒點信音,急如星火地催問了好幾次,學校才將他塞到天津紡織學校去當了個教員。天津紗校歸屬紡織工業部主管,專為國家培養紡織中級技工的地方,8個老師住一間大宿舍,工作是不對口的教語文課。他去找校辦調動工作,校辦主任黑著臉說:「你是‘右派’,只有老老實實接受改造,給這工作就算不錯了,還沒叫你到農場餵豬挑糞。」他說他不是「右派」,從沒有被批判鬥爭過。校辦主任笑笑道:「你不要繼續攻擊誣蔑,寫在黨擋裡的東西還有假麼?」他不服大叫冤枉,向有關部門寫申訴信,要求查清問題。誰給他查?不久全國開展起「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政治運動,他作為「典型」,被紡校揪了出來,‘罪證’就是他寄出的十多封申信。於是,撤銷了文化教員資格,下放到紡校農場監督勞動。
紡校農場在天津北20多公里的地方,有300多畝土地,種的是小麥、苞谷、疏菜,另外還飼養大批牲畜。小麥、苞谷,是上交國家的,蔬菜是供應學校小食堂的,牲畜是供北京部裡的,流血流汗的人只能按國家定量標準吃。勞動的人大半數是紡織系統的「右派份子」,很少幾個人是工人、農民,縱有也是管他們的。這些「右派」和他一樣,均是降級降薪監督勞動改造的對象,不敢有半點不滿行為,勞動比他還賣力。他們幾十人住在一個大宿舍,白天勞動,晚上學習,三餐伙食團,每月定量22斤,工資18元,按說可以過去。但是干體力活消耗大,菜無油更無肉,不管怎樣撐滿肚子都餓。北方的冬天比四川冷幾倍,到了數九嚴寒滴水成冰,那年月真叫又冷又餓日子難過啊!
飢餓不但把人變得自私,還把人變得無行,農場很快偷盜成風。不偷錢,不偷衣,專偷吃的和糧票以及伙食團飯票。那月剛過了18天,他餘下12天的飯票全被人偷了。沒有飯票就在食堂取不到飯,食堂是認票不認人,每天只能吃菜過日子。餓呀,餓呀,餓得他頭昏眼花,白鶴伸頸,口水直冒。到了星期天他跑到天津去,準備花盡身上的錢大吃一頓,可只有10元人民幣,糧票5元一斤,高價點心10元一個,買什麼啊?他昏昏濁濁加入一個排隊行列,快到賣餅食攤的跟前,才明白這是要糧票的。
他眼睛四處搜索,發現站在前面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正在從褲兜裡掏糧票,有張兩斤票面的糧票露在褲兜外面,像磁石樣地吸著他的眼光,這兩斤糧票是自己的該多好?買很多很多的燒餅,飽餐一頓,死也値啊!於是,他不自覺地出手去扒,可一想不行,這不是小偷嗎?古話‘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當小偷多可恥,祖宗三代會被人看不起。但眼下肚皮實在餓得受不了,飢腸轆轆,刀剁心肝,不是痛,是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味。管他媽的節不節,吃的東西天老爺管不住。他伸伸縮縮的手,早被四周群眾發現。當他下定決心去掏糧票的時候,只聽一聲喊:「抓小偷!」
人們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一陣暴打。他本能地彎著腰,抱著頭,讓人發泄過夠。當暴風驟雨停後,待他明白是怎麼回事,已經關在派出所裡。派出所問明情況通知紡校來領人,紡校不來領,說他已經被開除。於是,派出所本著「革命人道主義」原則,不能讓他失業沒有飯吃,判刑吧?不夠條件,又本著無產階級專政「寬大為懷」的政策,給予勞動教養兩年。
1962年解除勞教後又強制留廠三年,於1967年遣送回原籍瀘州農村。但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不願收留他,不是血肉無情,是公社化後人人得靠工分吃飯,他書生一個,說勞動沒勞動,說技術沒技術,更兼是個勞改刑滿的「右派份子」,政治上會帶來無窮的麻煩。
好在大隊書記的兒子原是他高中同學,求爸爸行好收畄下來,分配到大隊集體魚塘看魚。他在水塘邊搭了個簡單的草棚算是家,支三個磚塊便是灶。他做不來吃的,把分得的口糧連米連菜煮一鍋,有點錢就去城裡買書買報,沒事躺在魚塘看馬、恩、列、斯著作。他愈看愈覺得「毛偉人」觀點不對勁。革命與反革命的界線不再是以經濟佔有為依據,成了思想與言行。於是他大筆一揮,寫成了一篇三千餘字的雄文:「試論毛澤東的﹝代級鬥爭﹞」。他開宗明義寫道:「決定一個人是革命還是反革命,不再是你有錢沒錢,有地沒地,而是你擁不擁護它,叫不叫喊它萬歲?這就是毛澤東「代級鬥爭」的核心所在……。
他十分滿意他寫的文章,橫看豎看認為觀點鮮明,立論準確,貼上郵票正式寄往北京「兩報一刊」。他太心急了一點,第一篇文章還未發出來,第二篇文章《世界上萬事萬物不是﹝一分為二﹞是﹝一分為三﹞》。他經過長時間的思考研究,痛快淋漓地寫道:「毛澤東同志說,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一分為二’,經我研究發現,世界上萬事萬物不是‘一分為二’是’一分為三’。‘一分為二’是絕對化的理論,是反馬克思的理論,‘一分為三’才是革命辯證法的理論。比如說,男人女人,還有不男不女的人;左和右,還有不左不右;高和低,還有不高不低;黑和白,還有不黑不白;富人窮人,還有不富不窮的中產階級。再說數學吧,除有偶數、基數、還有零數。就拿毛澤東同志自己的話說,左派右派之間還有中間派,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之外,還有第三世界。因此,世界不是‘一分為二’是‘一分為三’!」
無論他的觀點正確與否,但他得到的不是稿費,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重拳出擊:「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依法逮捕」。還好,法外施恩,只判了他二十年有期徒刑,送到四川省地方國營新華硫磺廠勞動改造。我們就是在這裡認識的。說來也巧,在毛澤東死前的1976年4月,因「紅都女皇」傳言一事,全國掀起了「追查政治謠言」運動。時值我剛以就業員身份去成都探親回廠,又因特定老右關係成了新華硫磺廠兩勞人員的重點打擊對象,不久再次以「現行反革罪」被捕,關押在四川興文縣公安局看守所,不久他也來此,罪名是「惡毒攻擊誣蔑偉大英明領袖華國鋒」。用勞改行話說,我叫「二進宮」,他叫「再升級」,我倆就成了「城皇廟鼓捶—一對」,均是右派加反革命的「雙料貨」。當然,更惺惺惜惺惺了。
興文隸屬宜賓專區地接長寧,「是個大堂打板子,四門都聽見」的小縣,人口不足十萬,看守所裡卻關押了六十多名人犯,以「現行反革命」和「投機倒把」、「破壞農業學大寨」為主。他此次「再升級」原因是「公然篡改只「英明」不到三年的領袖華國鋒「在全國第四屆第三次人大會上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他在刊登報告的《人民日報》眉批上批道:「語法不通,用詞不准,邏輯紊亂,表達有誤」。這還了得,不是公然在老虎嘴上拔毛嗎?鬥爭批判,打吊捆綁,他卻不認一個錯字,還說「他到底英明在哪裡?我一點看不出。」
那天在放風我們又相聚了,先是相互點頭笑,後是一起坐在院裡晒太陽捉衣服上的虱子。他因長期關押,身材顯得泘腫虛胖,肌肉鬆馳泛白,但圓鼕鼕臉上那雙眼兒卻炯炯有神,不過額頭上的芻紋卻比車轆軲還深,鬍鬚叉叉看不見門牙,頭上白髮早壓過黑髮,走路一巔一跛,顯得老態龍鐘,看模樣至少有六、七十歲,實際年齡還不足四十三歲,故大家叫他孫老頭,有時連看守所的獄吏也這樣呌。他一邊捉虱子,一邊饒有興趣地闡述他「代級鬥爭」的理論。他說:「你出身工人,又是學徒,自幼受了不少苦,毛澤東把你這樣的人也打成‘右派’,憑什麼?‘右派’是資產階級,你可是貨真價實的無產階級呀!一句話,你不擁護他,你就是資產階級。這是以人劃線,以思想定罪,不是以經濟作為基礎在治理國家,剛好把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打了一個顛倒。所以說,他把馬克思‘階級鬥爭’的學說,發展成為‘代級鬥爭’的學說了……」我笑笑,對他的見解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我的眼晴突然停留在他那缺顆門牙的嘴巴和那只拐腿上,由不得問:「那是怎麼回事?」
他說:「他們罵我是反革命。我問,我反了什麼?他們說毛澤東思想。我說那思想有不對的地方說也不能說嗎?就一腳把我跌倒在地,門牙就是這麼跌掉的,髖關節也就脫了臼,才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我「哦」一聲幾乎叫出聲來:他媽的是些什麼東西?太殘酷了!太殘酷了!
我因反對「四人幫」很快「平反」「改正」回到原單位報社,他卻因反對毛的接班人仍然關著。半年後我路經興文縣去看守所打聽他的下落,所長陰沉著臉說:「他押到地區去了,聽說被,殺,掉,了……現在地區又正在落實他的政策……
殺掉了腦袋,「平反」又有什麼用呢?不過總體現了共產黨「有反必肅,有錯必糾」的「偉大政策」,總比「……必要的,只是擴大化」而已好一點。不過前者沒了腦袋,後者還留下腦袋,故才有本文問世。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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