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4年12月11日訊】編者按:本網站專欄作家、81歲的老作家鐵流先生,9月13日在北京以「尋釁滋事」的罪名被中共警方帶走並遭非法刑事拘留,現已被轉送到成都關押。1957年他曾被中共劃為右派遭勞改關押,蒙冤受屈長達23年。他也是本網站《往事微痕》欄目的創始人與主要撰稿人之一,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他此前投稿給本站的部分文章整理後陸續重新發表,以饗讀者。
一個新創刋不足一年半的市級機關報,竟抓了12名右派,佔全報社50名採編人員百分之二十以上。說話是右派,不說話也是右派;擁護運動是右派,不擁護運動也是右派,反正你就是右派。在那個瘋狂的年代,要想不當右派閉嘴也不行,只能去當咬人的狗。
在劫難逃
「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
中國民間有這樣一個傳說:唐末,皇帝昏庸無道,貪官污吏橫行,諸侯擁兵自重,天下大亂。落榜狀元黃巢,得仙人指點,說他面相極貴,有九五之尊,將來定是南面稱孤之人。賜天劍一把,叫他日夜演習,到功夫成就,須把天下作惡的八百萬人殺絕。黃巢來到一座深山寺廟,日夜苦練本領,所有吃住全由寺廟主持老和尚憚空負責。大約苦練三年後,己完成神仙劍術九九八十一功,能百步斬敵首級如探囊取物。按照仙人規定日期,立馬準備舉事。在舉事前一夜他向主持老和尚憚空說:「師父,三年來感謝你對我的關照,明天我就要替天行道,興兵舉事開刀殺人。你和廟裡僧眾,都得去躲一躲。你是知道的,開刀日,我會見人就殺,不分好壞親疏。今夜我先告知,也是我對你的報答。」憚空立即將黃巢話告訴僧眾,第二天一早,大家便跑到遠遠的地方躲起來。憚空是主持,安排好大家後,便尋到山門前一棵千年老樹,見此樹枝茂葉密,有一線空心,便鑽將進去,藏躲在裡面。到了舉事時辰,黃巢提劍四處覓人,不見蹤影,便來到廟外古樹前向天地稟告:「蒼天在上,今日乃我黃巢舉事之日,尋遍四周不見人影,只好拿此樹祭劍。」話畢,舉劍一揮,千年古樹立刻劈為兩段,憚空血頭卻滾將在地。他失色大呼曰:「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
1957年毛澤東一手策劃發動的「反右」鬥爭,大概我也屬於「在劫難逃」的一個。6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這是為什麼》的社論,反右派鬥爭正式在全國登場。民主黨派頭面人物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儲安平,以及費孝通、錢偉長等,一個一個被揪出來定為右派分子;接著文藝界的馮雪峰、丁玲、陳企霞、秦兆陽等。當時,我並未意識到自已會成為右派,更未意識到全國50多萬知識精英會成為右派,私下和妻子說:「這些對革命有功的人,怎麼會去反對共產黨呢?丁玲《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的長篇小說,還獲得過斯大林文學獎呀!」妻子緊緊地摟著孩子說:「我也搞不清楚,毛主席是怎麼想的,不知右派今後的命運怎樣?」我平靜一笑,無所謂地說:「有什麼怎樣?運動不就一陣風,完了就完了。」妻子想了多一陣道:「但願如此。你不要忘了,孩子滿半歲時照像的事啊!」我抱過孩子親了親:「乖乖,爸爸忘不了。」
反右烽火如火如荼,報社漸漸開始緊張起來。突破口是文教組的記者梁正興。他是四川日報社調來的,瘦高個兒,戴副眼鏡,平時少有接觸。他的女朋友工作在雅安地委宣傳部,兩地相思,書信頻頻。談愛情就談愛情,此兄卻將政治摻合進去。他不同意中央把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儲安平、丁玲、馮雪峰等人劃為右派,認為這是以言治罪,剿殺對民主革命有貢獻的人,是專制獨裁行為。他的女朋友從「革命大局」出發,把這些信件寄給了報社黨組織。黨組織加上按語,又將它貼牆公布。於是群情激憤,梁正興被揪了出來。不幾天又有一位中學女生來信檢舉他,說他借採訪和她講戀愛,現在突然變心不理睬她,請報社領導給予幫助。報社為了弄清問題,立即派出一個姓楊、一個姓彭的記者去調查瞭解此事。很快查清問題,他己和那個女學生睡了覺。梁正興的問題立刻上升為姦污少女的刑事犯罪,很快整成材料上報。五天後,報社在川報大禮堂召開公捕大會。為了起到教育打擊的作用,顯示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威力,那天川報員工也全體參加。三四百人坐在一起,神態嚴肅,同仇敵愾,當黨辦主任閻凱宣布完梁正興罪惡事實,兩位頭戴鋼盔的警察,甩著手走著正步來到主席臺,然後取出副鋥亮的手銬,哢嚓一聲,把梁正興兩手銬在一起,押了下去。接著是參會人員表態,當然均是事先佈置好的極積分子,內容不外乎是「感謝黨、感謝政府,為民除害」之類的套詞。後來,聽說梁以思想反動和姦污少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一直未予「平反」。另一件事更使我震驚,成都建國中學黨總支書部記兼校長潘清雍,土改時我們在一個工作組,被該校右派體育教師×××行凶砍傷,不久這個教師即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槍斃掉。我聽到這消息後打電話去慰問潘清雍,但電話裡傳來老朋友的聲音不太友善,他這樣提醒我:「小黃,要認請形勢,主動向組織交待自己的問題。」聽後,我有點莫名奇妙:「我有什麼問題?」23年後我「改正」歸來去看望他,才告我:「市委宣傳部在我去電話前的三天,就己經找他瞭解我的言行。」他只說我「驕傲狂妄,目中無人」,未想到會把我打成「大右派份子」,因為他畢竟瞭解我:「一個學徒娃娃反什麼黨呵?」
這個時候我沒有任何預感自已會被劃起為右派,而且會是個大右派!一是認為自已出身好,熱愛黨和毛主席;二是認為自已沒有右派言論,對章伯鈞、章乃器、儲安平等人的言論並不苟同;三是自已還參與了對馮元春的批判鬥爭大會。
中國的事情說變就變。1957年7月6日,中共成都市委派出以副書長張靜之先生為首的反右工作組,帶領五個幹員進駐報社。張是個大麻子,山西人,官運不佳,傳說他曾是國民黨還鄉團的成員,肅反中被審查過幾天。1951年當過我們土改團的副團長,他知道我是新中國的第一批工農幹部,有過短暫的接觸,對我印象不錯。但「階級鬥爭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我竟是他手下第一個獵物。很快報社走道、窗口、樓梯,架起了擴音器,成天不停地叫喊:「揪出大右派黃澤榮(曉楓)!」「剝下他工人偽裝的畫皮!」「黃澤榮(曉楓)向黨和社會主義射出了三支毒箭!」(所謂毒箭就是我所寫的三篇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向黨反映》、《上北京》)。
不到半天時間,全報社的過道、走廊、樓梯口,只要是空餘的地方全是醜化我的大字報、漫畫。這些大字報、漫畫,用詞之惡毒,選句之下流,歪曲事實之荒誕,縱是戈培爾先生也望塵莫及。不過在那個是非顛倒的年代,執政者盡皆視為「精品」,就像中國人先初把西方避孕套當成氣球吹玩一樣。
我是個天生的不怕權、不怕勢的人,一輩子認定事實與死理,不是就是不是。在一次報社召開全體編採人員的定性大會上,不少事先佈置的極積份子們,大聲叫我站出來,交待檢查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行。我不僅不檢查交待,還質問那些極積分子:「我反了什麼黨?你們這些地主、資本家出身的少爺、小姐,才是真正反黨的右派分子!」氣得這些人拍桌大喊大叫大罵:「你為什麼要寫反黨小說?你早就背叛工人階級了。」我說:「是黨提倡干預生活!既然是反黨,《草地》為什麼要發表它?」打手們底氣不足,佔不了辯論上風,氣得干吼,會場一片混亂。在這個時候編委王畋(1938年參加革命的老知識份子,四川日報調來的老報人),突然把桌一拍,挺身而立道:「吵什麼?你們說小黃是右派,我是五人領導小組的,還沒舉手同意。」會議嘎然而止。
想不到兩個小時後,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貼出來:「王畋老右派!」「決不准許王畋包庇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王畋必須向黨低頭認罪,交待自已反黨罪行!」「……」此後,他被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從行政十五級降為十九級。最後,送到草堂寺去終身相伴「老杜」,一生未娶,直到壽終正寢。
五人領導小組鐵定我為右派份子後,不再處理稿件,每天上班一人坐在辦公桌前面壁反省,沒人與我說話,沒人與我親善,昨日朋友皆成路人,都是一雙雙仇恨的眼晴瞪著我,好似借了他們穀子還了糠。組長肖青再沒笑臉,恨恨的好像我挖了她的祖墳。胡克由這個《工商導報》的留用人員,過去對我畢恭畢敬,總是小黃前小黃後笑咪咪地叫個不停,現在卻要我打掃清潔衛生了。陳澤昆、楊蓓、邱乾坤三人雖不和我交談,卻以眼神問候。不幾天美術組的譚大同悄悄告我說:「小黃,市上要開你的鬥爭大會,勢頭有點凶,我建議你跑出去躲幾天。」平時我和他來往不多,想不到此時卻冒著風險透露消息,暗中為我出謀劃策。
那天下班回到家裡,妻子見我臉色不好,便哄著襁褓中孩子說:「乖,快向爸爸笑一個」。半歲該子己咿呀能語,見著我小臉蛋綻成一朵花,張著手要我抱。我黙黙地把孩子抱在手中,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淒凉,為了掩飾內心的忐忑與不安,久久地吻著孩子,待情緒稍稍安定後,才將此亊告訴妻子。妻聽後,為我壯膽說:「跑什麼?又沒有殺人放火,未必說你反黨就反黨,鬥爭會也得講理呀!」我笑笑硬挺道:「不跑!不跑!」心裏卻在說:我是吃運動飯長大的,要鬥爭你有什麼理不理?不過當時任何一個人,都對反右鬥爭嚴重性認識不足,以為和過去的「三反」、「五反」、「肅反」一樣,過上三、五個月,就萬事大吉。誰知毛澤東早己成竹在胸,決心要把有獨立見解的知識份子趕盡殺絕啊!
千人鬥爭我的大會
1957年7月19日早晨,我起床洗漱完畢,第一件事就是去街頭一家鮮奶店,給女兒取牛奶。當我一跨出房門,報社兩個反右極積分子就跟上我。此兩人就是調查核實梁正興案的楊、彭兩人,儘管長期來他們寫不出消息、通訊,可追蹤盯梢、檢舉揭發卻很在行。我心裏咯噔一下,準備甩掉他們一走了之,但想到頭一天晚上,已向妻說過「不跑」的話,便打消了念頭。到了牛奶店,我故意閃進路邊公廁,急得楊、彭兩人一頭大汗,像蒼蠅樣滿街亂竄。我心裏好笑,暗暗罵:「你們也想盯梢?兩個笨蛋!」
我取完牛奶回到家,不慌不忙地吃罷繼母給我作的早點湯圓,然後騎上自行車,穿街走巷,從從容容向報社飛馳而去。進了報社大門,我架上車,沿著之字拐的鐵樓梯爬上二摟,閻凱即將我叫到辦公室,向我作思想安定工作。他開門見山說:「小黃,今天市上要開你的批鬥會,有不少領導在場,你可要冷靜啊!一定要好好接受大家批判。我希望你要向黨低頭認罪,千萬不要耍牛脾氣,切不可衝動。只要你能好好承認錯誤,今後仍是好同志。」我無表情地點頭,然後下得樓梯,跟著全報社人排隊結合,向總府街省府禮堂走去。
省府大禮堂,解放前叫紫羅蘭花園,是當時黃金和外幣市場。中共掌權後,一段時間叫「五一茶社」,因公開播放美國之音,被取締收歸囯家,經過投資改建後,成為今天的省委招待所,作為接待外賓和重要人物之用(現更名為假日皇冠酒店)。記得,在三個月前,開完全囯人民代表大會第一屆第二次代表大會的代表、著名作家巴金和浙江省副省長宋雲彬,來成都視察就住在這裡。當時我和楊蓓姐來此採訪巴金先生。那是上午九點,我們按預約的時間來到這裡,看見巴金先生穿著厚厚的呢大衣、頭戴鴨舌帽,拿著哥德原著,在走廊上走去走來地背誦。我第一印象是:巴金真勤奮。他中等個兒,大頭大臉闊嘴巴,說話略帶口吃,有點像《家》中的覚慧。我們坐在招待所一間小會議室裡,漫無邊際的閒聊,巴山蜀水,成都變遷,風味小吃,街道今夕,朝鮮戰爭以及他新近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的短篇小說《上甘嶺戰役》。他很健談,問什麼回答什麼,沒有一點大作家的架子。突然,我提出一個十分怪異的話題問:「巴老,你解放前寫了那麼多有名的長篇,什麼《滅亡三部曲》、《愛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怎麼現在一曲也不曲,見不到你的長篇了呢?」巴金一下愣了,一雙犀利的大眼晴在我身上掃視一遍,然後不經意的笑笑說:「生活是文學作品的創作源泉,我熟習舊社會的人和事,對解放後的人和事還陌生不熟悉,我正在積累體驗新的生活,但是……」他嘎然止住了話頭,換成另個題目:「成都不錯,變化真大,怎麼也找不到兒時記憶了?聽說,我老家那幢院子,是什麼文工團了?」楊蓓姐回道:「叫戰旗文工團,成都軍區的。」巴老「哦」了聲,再沒說什麼。短暫的記者職業使我變得十分敏感,覺得巴金先生心中有許多難言之隱。後來我和楊蓓合寫了巴金的採訪記:《故里風光說變遷》,但文章平平,與採訪實情大相逕庭。後來楊蓓姐提醒我說:「小黃,採訪不能那麼逼人,這樣別人會怕記者。」我天真直率一笑,算是回答。
另一次來這裡,是1953年我作為省市機關代表,觀看蘇聯功勛演員、巴蕾舞大師鳥蘭諾娃的《天鵝湖》,來的多是省市領導。那時,沒有空調和暖氣,成都十月已涼意逼人,為了不能凍住演員和觀看演出的首長,大禮堂臨時生上槓炭火,再以鉛皮做成暖筒,懸掛在禮堂四周牆邊,烤得人直冒熱汗。第三次來此,是1956年8月,聽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作「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報告。而此時此刻,卻是以右派份子之身,接受全市上千人的批判鬥爭。唉,白雲蒼狗,變化須臾啊!
我一走進省府招待所大門,空場上大壩子和兩面牆壁上,全是五彩繽紛的大字報與漫畫。這些大字報、漫畫是掛在臨時牽起的長棕繩上,呼啦啦的在風中搖曳,像一排樂隊演唱什麼好聽的音樂,迎接勇士的到來。我側目四看,那些大字報、漫畫全是揭露醜化我的東西,有點像貼在廁所、糞坑旁邊的小廣告,自無事實可言,要想怎麼寫就麼寫,要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只需想像和捏造,用不著求證和核實,真造就了不少扯謊「英雄」,刷新了黨八股記錄,為十年後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提供了可資的樣板。我緩步登上石階,進得大禮堂黑壓壓的全是人,樓上樓下近兩千個座位全無虛席,數百雙說不清表情的眼晴向我投來。我不驚不詫坐到第八排居中的位置上,心裏在想:勁仗有點大,會不會逮捕我?管它媽的,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要怎樣也由不得自已了。我放眼看去,主席臺前面上首,懸著巨幅紅底白字的橫額,斗大一行字:「揭發批判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鬥爭大會」。台上坐著不少省市領導,有中共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李亞群、省文聯創作輔導部部長李累、中共市委書記郭實夫、副秘書長張靜山等。揭發批判大會由我們報社總編張烈夫主持,當他宣布揭發批判會正式開始,會場上響起了怒吼的狂濤:「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站起來!」我佯裝未聽見,直直地坐著不動。人們再次狂叫,我仍然不動。於是有幾個外單位的極積分子上前來拉我,我仍拒不站起來。在爭執中,我一件新光日本府綢襯衫被撕裂條大口,會場秩序開始有點亂。主持會議的張烈夫總編輯,知道我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漢子,便轉個圈子說:「同志們,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不站起來,說明他堅持反動立場,我們現在就開始揭發他,看他低頭不低頭。」
我一生寫過不少打油詩,其中有首《無題》,非常適用於此種場合。詩云:「白銀耀眼金髮光,珍饈美味最安腸。高官誘惑真君子,一點償賜奴才忙。牆倒眾推不費力,長聽鸚鵡罵梅香。安全莫過獵死虎,殺了肥豬好分贓。」那些揭發批判我的人,有的是當年土改團的戰友,有的是經我培養入黨而當上鄉長的農民。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自為著一個目的:緊跟形勢,抓住機遇,撈點油水,得點利益。當然,一個個銳不可當,說假話面不改色,放狗屁仍像人樣。我坐著,靜靜地聽著他們的揭發,他們的批判,就像看戲樣地有趣。難道這些說得口沫四濺,語無倫次的人真正恨我嗎?我既未從他們口袋裡扒走一個銅版,更未把他們三代單傳的兒子扔進池塘,更未戲弄過他們的老婆,哪來這樣大的仇恨?哪來這樣大的勁頭?只有一個解釋:毛偉人的「階級鬥爭」學說,把人變成了瘋子和魔鬼,什麼胡活、屁話,都能登上大雅之堂。
批鬥會自始至終開得熱火朝天,但被批鬥的我始終未站起來,大家沒有目睹風彩總是遺憾。大約兩個多小時後會場又捲起一陣狂濤:「叫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站起來接受批判!」我仍然不站,於是有幾個像公安局的彪形大漢,上前來拉我。我腦袋嗡嗡地發熱,竟和出手的人推拉起來,眼看就要發生想不到的意外事情。黨辦主任閻凱急忙上前,架開拉扯我的人,然後低聲向我說:「小黃,聽我話站起一下。」我順從地站了一分鈡,然後又坐下去。
揭發批判鬥爭會開了整整一天,可能是發言的人說累了,參會聽的人聽膩了,到散會前夕,張烈夫總編輯叫我上臺表態。在千百雙眼睛的期待下,我走上主席臺,面對麥克風說了三句話。我說:「我對共產黨既無殺父之仇,更無倒楣之怨;我熱愛共產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我不是右派,歷史會給我作出公正結論。」參會的人不依不饒,我以飄然走下主席臺,在一遍嘶裂的叫喊聲中我坐在原位上巍然不動。
第二天(1957年7月20日),省市各報刊均以顯著位置,刋登了批判鬥爭我的消息。《成都日報》在一版上,用了這樣赫然的通欄標題:
「成都市工人農民機關幹部及新聞界、文藝界人士舉行大會,聲討右派份子曉楓的反動言行」
《成都日報》20日訊:「在省人民委員會禮堂反駁右派份子、流氓曉楓(即黃澤榮成都日報文藝組編輯)大會,除該報全體工作人員外,還有成都市新聞界、文藝界人士,工人代表、市郊農民代表以及省市區級黨政機關幹部1400餘人,大會開了一整天,與會者一致嚴正斥責右派份子、流氓曉楓的反共、反社會主義言行。曉楓在會上作了兩次狡辮,態度蠻橫,耍盡了各種無恥的流氓手段,絲毫沒有悔罪的表現,激起了全體與會者的憤怒。大會還將繼續舉行。」
以下分為六個部分,約15000字,整整三大版。在此,不想再累贅那些瘋話屁話,免污染環境。不過有一點應說清楚的,他們為什麼要在「右派份子」後給我加上一個「流氓」二字?按說文解字:流者水也,涉川溢山,終日不停,是謂流;氓者亡民也,無固定職業,飄忽不定是謂氓。現代詞語中的流氓,便是成天無所事是,不是混跡賭場,便是浪蕩花街,不是調戲婦女,便是聚眾滋事。本人何曾有此劣行?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細思再三,終於找出原委:記得在1951年參加農村土改工作時,我是雙水碾村工作組組長。那時,一位貧農的女兒、武裝班班長藍秀瓊經常陪我一道深入鄉村,「訪貧問苦」,瞭解情況。由於長時間的接觸,她對我產生了好感。一次,她悄悄塞了兩個煮熟的雞蛋給我,說是她媽媽給的,一時弄得我很為難。那時候的青年人很單純,他們的心透明得簡直就像一汪清澈的泉水,收了兩個熟雞蛋,內心當然會感到忐忑不安。於是,主動向土改工作組大組長文理陽「坦白」了自己的「錯誤」。當時,文大組長還笑我「真有趣」。想不到在五年後,這位文大組長卻又把這件事作為「鋼鞭材料」送到報社,這又給我增加一條莫須有的「罪狀」,並且還在千人鬥爭大會上揭發批判我「早在1951年搞土改時就違犯紀律,亂搞男女關係,可恨不可恨……」呵,原來如此!「流氓」這頂帽子當然非我莫屬。
我在組詩《風波萬里》中曾寫道:「百家爭鳴不是鳴,黨同伐異才是真。琳琅滿目大字報,舉國上下同一文。我輩吃若緣篤信,上當被騙在於誠。鬥爭會上敢較勁,蜀中右派我有名。」
覆巢之下無完卵
挨了一天的鬥爭批判,人搞得很疲倦,心裏極度憤怒與不滿,可有什麼辦法,你能抱起石頭砸天嗎?好在妻子早早回到家,摟著我心疼地問:「怎樣,他們打了你嗎?」女兒不知人世遷變,仍然張著胖嘟嘟的小手要我抱。我上前抱起孩子愛憐地親吻著,心裏憤懣似乎平靜了許多。妻子發現我撕爛的襯衣,細細地檢查我身上有無傷痕,在確定沒有傷痕後才放心說:「還好,只是衣服撕爛了,怎麼撕爛的?」我本想大聲說出事情原委,突見窗前有人影幌動,探頭望去,原是彭、楊兩位積極份子奉命前來監督我的行動,三雙眼晴相對顯得很尷尬。
「小黃,沒什麼,我們來看看你,怕你想不通。」姓彭的矮個子皮笑肉不笑,還是相沿舊有的稱呼,笨嘴笨舌作解釋。我也禮貌性地表示說:「謝謝你們的關心」。
継母像示威似的特別做了一大桌菜,還買了瓶白酒擺在桌上,大聲故意地說給遠遠監視我的彭、楊兩人聽:「天底下有這樣的怪事,一個三代受苦的徒弟娃,還是資產階級右派份子?」我不斷安慰繼母說:「嬸嬸,相信黨和毛主席,不會寃枉好人的。」
那晚妻子緊緊摟著我,不斷吻、不斷親,深怕失去我。我也睡得不好,想去想來想了很多。透過朦朦月色,長望窗外石榴樹出神。那兩位監視我的人,半夜也不睡,老在窗前走去走來,真煩人啊!我靜靜看著熟睡中的妻子和孩子,想著半月前允諾的全家照相的事,不會成為泡影吧?
第二天去到辦公室,像往常一樣翻閱著桌上的報紙,《四川日報》、《成都日報》、《四川工人報》、《四川青年報》,全是有關鬥爭批判我的消息、特寫、通訉和讀者來信。我心裏想,共產黨用得著花這麼大的力氣來對付一個小青年麼?這不是在用大炮打蚊子嗎!再細讀那些揭發批判我的內容,不是編造便是誇大,甚至好些是無中生有。我凝目深深沉思:共產黨的報紙難道是說假話的報紙,對其他右派也這樣嗎?看來這場反右鬥爭有點瞎搞,不是按照毛主席指示辦事。」於是,更堅定了我不是右派的決心。楊蓓、陳澤昆、邱乾坤沉黙看報無語,不時投來關注的目光。通過對我聲勢浩大的鬥爭、揭發、批判,似乎這團火會延燒到他們身上,表情略呈緊張。肖青、胡克由一邊看報,一邊注意我的行為,使平日寧靜、和諧的辦公室,一下成了硝煙瀰漫的戰場。報社反右鬥爭五人領導小組乘勝追擊,樓道走廓裡的擴音器總是在不停地叫,每叫一次,就揪出一個右派,戰果輝煌,敵人眾多啊!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在「偉人」的英明指示下,報社編輯、記者中的精英們,一個個紛紛中箭落馬。最先揪出的是楊蓓和邱乾坤,因兩人在一個半月前奉命去採訪老作家李劼人(《死水微爛》作者),寫了篇通訊《棱窩訪劼老》,文中有「流沙河、丘原、曉楓,是省內有才華、有希望、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作者,雖有錯誤,黨要愛護他們、關懷他們……」成了為右派壯膽打氣的反黨文章。開初,楊蓓置之一哂,沒有怎樣去理睬,來去上班依然裝束清麗,談吐自如,沒當成一回事。小組幾次開她批判鬥爭會,會場冷冷落落開不起來。一則她人緣好,二則大家找不出批她的材料。市委張靜山副秘書長,不愧是抗日時期老幹部,拿出了「挖地三尺」的硬功,指示說:「她是華西大學校花,校花有什麼好東西?從她人品上去找!」主人吩咐,奴才們敢不執行,經過幾天外調,美術組一位畫師立即泡製出一幅別開生面的漫畫大字報:畫面上楊蓓,濃裝艷抹,坦胸露懷,修長大腿赤裸到臂部,站在一部吉普車上兜風,兩個大鼻子老美緊緊地摟著她。畫上一行大字:校花楊蓓醜態。
中囯自古有句俗話「男怕背盜,女怕背娼。」誰個女人一和娼沾上邊,這個女人就完了。是姑娘嫁不出去,是妻子丈夫會馬上與你離婚。貞潔貴於生命啊!當楊蓓一看到這幅漫畫時,微笑消失了,清麗不見了,勾著臉再抬不起頭,好像在人前矮了半個身子。沒過多久時間,她十三中教書的老公,向她提出離婚,她沒說一句話,含淚在離婚書上簽了字,自此終生未嫁直到老死。
邱乾坤新從成都市話劇團調來,連報社「地皮子都還沒有踩熱活」(成都話不久的意思),即成為右派,你說冤不冤?他剛新婚,窗戶上喜花仍在,老婆即與他離婚,後開除公職,送回農村監督勞動,餓死於三年「自然災害」。
號稱「多寶道人」的陳澤昆,儘管他深悉世態,知進知退,報社內和報社外召開的各種「鳴放」會,連屁也沒有放一個,也被定為右派。他私下說:「解放前我是《工商導報》總編輯,說話是右派,不說話也是右派,我不當右派誰人當右派?」所幸他很「認罪」,無論各種會都把自已臭罵一頓,後來獲得「從寬處理」,行政降職三級,調到人民銀行去打雜。接著,組長肖青的老公蘇定生先生(南下服務團學生、從四川日報社調來報社,出任政法組長),因主張「報紙要關心人民群眾生活,向不良行為作鬥爭」,也淪為右派。當我看到他是右派的大字報後,心裏很高興,暗自說:「肖大姐,你反去反來反到你老公頭上了,還積極不?」我觀察幾天,並未影響她的極積性,對我還是那樣厲害。一天我百無聊賴,信筆在紙上寫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十個大字,被她發現,一手搶過去大叫:「快來看,右派份子曉楓又在惡毒攻擊誣蔑我們社會主義,猖狂向黨進攻!」當然引來一場新的批鬥。不過她並未和蘇定生離婚(他們已有兩個小孩),卻用了種新的劃清界限辦法,對老公實施「家庭專政」,即家裡一切雜活諸如洗衣、做飯、清潔衛生、刷地板、倒馬桶之類,均由老公包干,若想做愛,得事先打報告經批准。這位十分有新聞才華的南下青年幹部,不足四十歲就便鬱鬱而死,可惜啊!可惜!
文教組的孫文元也中箭落馬,他也是(《工商導報》)的業務尖子,平時對人態度極好,對領導更是唯唯諾諾,就因為他是老報人,必也難逃此劫,有什麼辦法,名氣在那裡了。新從市農委調到財貿組的宋德貴,聽說因工作上問題和張烈夫總編輯頂了下嘴,也被拋出打入另冊。西藏軍區轉業軍人攝影師美術組的張蜀華,在鬥爭我時他還上臺作過精彩發言,現在也成了右派。據說因他和組長王平關係不協調,王怕他太積極太超前拿走組長,不知怎麼向張秘書長一匯報,就戴上這頂揮之不去的「鐵帽」。財務組的周俊修因不是知識份子,卻逃不脫壞分子的帽子。一個不足五十名編採人員的成都日報社右派份子多過12人。1958年又補了一次課,編委段星樵、黨辦主任閻凱被「補了進去」,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啊!鄰近的四川日報社戰果更為輝煌,150多人的編採隊竟然有50幾個右派;省文聯《星星》編輯部從主編白航,到編輯石天河、流沙河、白峽等四人無一倖免,全成了牛鬼蛇神。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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