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這首詩寫出了一個熱愛生活的和尚觀賞春光的喜悅心情。在《宋詩紀事》中,志南僧就留有這麼一首詩,且還沒有實質性的題目,只是借詩的形式題了一個不關意旨的詩題。然而就是這一首詩才使後人知其名,尤其是詩的後兩句寫二月天的輕柔涼美,生動而活脫,遂成為千古名句。
詩寫的是二月天裡的真切感受。蒼拙古木林中,於岸邊樹陰之處停下小船,繫上纜繩,然後登上河岸。「短篷」即小舟。此一句開篇,似乎氣氛有些陰鬱。古木濃陰,置身其中,四圍不免充溢頹腐之氣,還會使人想起有古木便會有悲鳥,「悲鳥號古木」,似乎已經是定勢了的一種意象組合。然而詩僧卻就此打住,只是「古木陰中」,點到為止,化腐朽為神奇,不偏不倚地撐出一隻小船來,且不緊不慢,停停噹噹地繫在岸邊,悠悠之中,很有方寸。雖不是「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儲光羲《釣魚灣》)般的旖旎與幽麗,但卻也別有一種清涼幽靜的美感,系舟後,詩僧拄著藜杖,踏上小橋,奔橋東而去,古木斑駁,水流,似乎能聽到詩僧拄藜杖系板橋的篤篤之聲;身影蕭疏,一步步,隱入了橋東那另一個世界裡。「杖藜」即為枴杖。宋代秦觀《寧浦書事》詩之五曾有「身與杖藜為二,對月和影成三」句,將杖藜和自身來了一個意識的平等,互為依托。
志南此詩更絕,杖藜在他意識中已遠沒有了「我扶」之作用,也沒有「互扶」之作用,倒是反過來了,是「杖藜扶我」,詩僧自己成了不是杖藜的的杖藜,這是怎麼回事?實際上,志南此說才正和常道。在平常人看來,枴杖是人扶著走路的,可正是靠人扶,枴杖才成為枴杖,如沒有了人,枴杖何以得立,人可以不扶杖,但杖必須得扶人。因此,不是人扶杖藜,而是杖藜扶人,自然便是「杖藜扶我過橋東」了。禪者的觀物模式,表面看去有悖邏輯和常理,但正是這種反常,才構成了神詩的奇趣,最終又歸合常道。這其中,是深契事理的,只不過是比常人更深入一層,更有曲折之感。這就是禪家所說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的意蘊與真諦。
在帶著節奏的「篤篤」聲中,杖藜扶著詩僧從橋西來到了橋東。橋東橋西,似乎給人兩個世界之感,那邊還是古木垂垂,濃陰鬱鬱,而這邊卻是杏花春雨,楊柳和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兩句是說在二月天裡,沾人衣服直要潮濕的,是那杏花開時常下的杏花雨;吹人臉面而不覺寒冷的,是那楊柳樹中吹來的楊柳風。「杏花雨」是指清明時節杏花盛開,細雨潤澤的景象。「欲濕」是似濕未濕,欲擾猶濕,濕而不沾,沾而不淋的若即若離的狀態。這正是杏花雨帶給人輕夢一般的愜意和融洽。更兼那使柳絲依依,輕柔和煦,吹在臉上涼美而不寒冷的二月春風,真正構成了一個如詩如夢的境界。人置其中,看如煙杏花,如線楊柳;感如酥細雨,如絲和風,也正如蟬翼紗幕之後,欣賞明眸流睇之美,表達了對大自然的一種特殊感情。
宋人趙與虤《娛書堂詩話》捲上載︰「僧志南能詩,朱文公嘗跋其卷雲︰南詩清麗有餘,格力閑暇,無蔬氣。如雲︰「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予深愛之。」朱熹能為其詩作跋,在當時實屬不易,於此也可看出志南詩在當時的影響。朱熹以這首〈絕句〉為例,說其詩「無蔬氣」。宋人論僧詩,「無蔬筍氣」似乎是最高境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五十七引《西清詩話》雲︰「東坡言僧詩要無蔬氣,固詩人龜鑒。」就是說僧詩要具清撥之韻,有本分家風,水邊林下氣象。看來志南此詩頗合標準,才贏得凡事講究標準的朱熹的稱揚。
實際上,有無「蔬筍氣」並不見得是論僧詩的最高標準。僧也罷,俗也罷,在詩之真諦上並沒有截然界限,「真詩人必不失僧侶心,真僧侶亦必有詩人心。」(錢鐘書《談藝錄》八八引法蘭西白瑞蒙《詩醇》語)志南此詩被人稱賞,主要還是於平常景物中寫出了一種詩趣,或是禪趣。那種橋東橋西的不同境界,那種「枝藜扶我」的反常合道,那種杏花雨、楊柳風的柔美清麗,既是平常的,又是滿含詩味的。誠如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所說︰「平常非即慣常。譬如人莫不飲食,而知味者則鮮。凝神忘我而自覺,則未忘我也;及事過境遷,亡逋莫追,勉強揣摹,十不得一。微茫渺忽,言語道窮,故每行而不能知,知而不能言,不知其然而然。」同是平常景,不同的人便會有不同的「言」,取得不同的審美斬獲。成佛成魔一念間,志南留下一首好詩,正是他橋東到橋西知其然而然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