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天津的災難越來越讓我想到近30年前的切爾諾貝利:都是毫無預兆的大爆炸,都有巨大的蘑菇雲升騰在原本平靜的夜空,都有污染造成的次生災害,都發生在重大節慶(蘇聯五月節慶典&中國抗戰勝利閱兵)前夕,都有反應遲滯的媒體、態度曖昧的官方、奮不顧身的救援人員和未能及時得到確切消息的民眾。
今天的中國和彼時的蘇聯,仍有許多無需多言的相似之處,我們只希望,當年無數人以生命換來的經驗,能夠得到反思和借鑒,而30年來觀念、制度和技術的進步,能夠讓那段沉痛的歷史不要重演。
切爾諾貝利的戰爭
文|王江山
伊戈·克斯汀什麼也聽不見。
他不知道自己剛剛犯下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他打開直升機的窗子,伸出自己的照相機對著正在熊熊燃燒的反應爐4號機組拍照。記錄,我必須記錄這一切,這位俄新社記者在心中想著,可在那一瞬間他只覺自己似乎失去了耳朵一般,聽不到任何聲音。
「我什麼也聽不到,甚至聽不到直升機的聲音。現場一片死寂,我像是漂浮在太空。我的嘴裡滿是金屬的味道。」多年後伊戈回憶到。他當時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頭部。照相機比他的身體還敏感,很快卡住不能動——他後來只拍了12張照片,回到基輔沖洗後,他才發現這些照片上是一層因暴露於過量輻射中而泛起的黑色。
當時的輻射量可能是兩千倫琴。
在那些照片上,爆炸後核反應爐的反應爐仍在「噴發」,在核心,環繞核子燃料的石墨正在燃燒,上升的氣流融化雲層,這一整片天空都被放射性雲柱污染了。
爆炸後的廢墟
伊戈只看見廢墟上升起了依稀薄霧,宛若墓園的清晨,竟然有一種殘酷的美感。只是當時所有人都沒意識到這昭示了這個地區的末日,也帶來了一場曠日持久,卻看不見敵人的戰爭。
這戰爭的地點我們曾在中學課本上帶著懼意讀到,在歷史記錄片裡懷揣著感慨看到,甚至,也在諷刺前蘇聯的笑話中聽到。我們在每一次探討核安全事故時顫抖著提起它,在對人類命運深刻思索時悲哀地想到它。這個名字無法被繞過,以至於歷史在行經這裡時,也只得輾轉多年,時至今日也沒有離開。
切爾諾貝利。
這是戰爭開始的地方。
1986年4月25日,烏克蘭小城普裡皮亞紀一個平常的春日,陽光明媚。
人們在為即將到來的盛大節日「五月節」準備,街上隨處可見裝飾靚麗的花燈,擺滿新鮮食品的店舖,孩子們在父母身邊跑前跑後,情侶們在下班時段攜手回家,老人們在公園散步。這是一個星期五,雙休日之前的人們總是對假期充滿期待。
而那時人們還不知道,這是他們有生之年,在普裡皮亞紀平靜生活的最後一天。
城外三公里,切爾諾貝利核能發電廠。
那天晚上,發電廠第4區的176名員工開始測試反應爐的自我供電系統,這套系統可以有效節省能源。為了更安全、更低功率地進行測試,切爾諾貝利4號反應器的能量輸出從正常功率的3.2千兆瓦特減少至700百萬瓦特。但是,由於實驗開始的延遲時,反應爐控制員太快地降低能量水平,實際功率輸出只有30百萬瓦特,這產生了大量的氙-135,造成了反應爐的不穩定狀態。由於反應率激劇增加,反應爐產量急升至大約30千兆瓦特,十倍於正常操作。燃料棒開始熔化,蒸汽壓力迅速地增加,導致了一場蒸汽大爆炸。在反應爐的核心,連續的爆炸累積的能量越來越多,1200噸的反應爐頂蓋被衝開,高放射性的光流衝向幾千英尺的高空。
此時是1986年4月26日凌晨1時23分。
大爆炸激起了強烈的核反應,火光璀璨。普裡皮亞紀的居民被這巨大的聲響震醒,他們起身看向窗外,夜晚變得明亮。整個天空色彩繽紛,橘色,紅色,藍色,「猶如彩虹,非常美麗。」
30分鐘後,消防員們火速趕到現場,他們暴露於無法想像的高輻射中,也成了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的第一批受害者。
當晚有2人死亡,之後的一個月有28人。
在這第一批救災人員中,所有人都患了「輻射病」。有人幾天後被自己咳出的內臟碎片嗆到,他懷孕的妻子數月後產下因輻射而導致肝硬化的女兒,那孩子只活了四小時。
而這,只是苦難的開始。
事故後八小時。莫斯科·克里姆林宮。
戈爾巴喬夫收到了消息:「切爾諾貝利核電廠反應爐發生火災,但並沒有爆炸。」
沒有提起爆炸,沒有提起大量致命的放射塵。沒有顯示危害性。這無法引起重視,也造成了蘇聯官方遲緩的反應。
事故後9小時。普裡皮亞紀。
這裡生活著四萬三千多民眾。他們沒有收到任何關於爆炸的消息,以為只是一場小火災,一切如常。畢竟,切爾諾貝利剛建成時,就號稱史上最安全的核電廠。大人們照常上街,孩子們仍在玩耍。有些人感覺自己嘴裡有金屬味道,還有人覺得有酸味(後來他們才得知那是放射性碘的味道),他們不知道當時所受的輻射量是無害值的50倍。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四天後就會死去。
偶爾他們會看到一些帶著防護面具的士兵在城市穿梭。這些士兵也同居民一樣對真正的危險一無所知。反應爐還在燃燒,輻射繼續擴散。一隻偵察隊受命到事故廠房基地測量到了第一批數值:2080倫琴(空氣允許無害的數值為0.00012倫琴)
事故後20小時。
放射性仍在上升。戈爾巴喬夫緊急成立政府委員會,由著名的核子物理學家勒加索夫領導一批優秀的核能專家參與其中,克格勃負責追蹤一切。這些科學家將被派往切爾諾貝利評估災變的影響。另一邊,來自災區的消息在不斷傳來,可人們描述這場災變時卻有些輕描淡寫。決策層沒有足夠的信息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們關注的是滅火,對於嚴重的輻射污染沒有採取有力的措施,甚至沒有向民眾通告。
事故後30小時。
政府終於開始行動,一大批士兵從阿富汗戰場被調回來,其中包括了直升飛機駕駛員和化學部隊。臨時委員會決定根據勒加索夫院士的建議,採取從空中投放沙袋、鉛、硼砂及混凝土的辦法,封閉反應爐。士兵們開始向燃燒的廢墟空投沙包。他們不知道當時的輻射量到底為多少,因為最大值為500的量表爆表了。實際上,人在這樣的高空停留超過半小時就會斃命。由於蘇聯長期沒有進行過這方面安全知識的教育,對於救援人員也沒有進行必要的防護,許多救援者和記者都受到了核輻射的傷害。
這些士兵們輪流上陣,對著火焰徒手投出重達80公斤的含有沙和硼酸的沙包,他們每天最多往返33次,而滅火行動一直沒有起效。熊熊燃燒的石墨核心大火溫度超過5000度,是鋼鐵熔點的兩倍。沒人知道該怎麼讓它停下來,等它自己燒完,則要幾週時間。迫不得已,也出於防止放射塵飄散的需要,他們決定使用氮氣。後來他們才得知那時的輻射量是3500倫琴。
這些士兵從滅火的飛機下來後通常很快開始了嘔吐和腹瀉。他們被送往唯一能治療急性輻射病的莫斯科6號醫院。所有這些人,他們來切爾諾貝利的時候都是年輕健壯的小夥子,輻射病還在潛伏期,以至於他們不覺得太難受。但隨之而來的就是身體器官的全面壞死和衰竭。伴隨著皮膚潰爛,骨髓退化,還有貫穿骨骼的恐怖灼痛。他們從阿富汗戰場回來,來到切爾諾貝利的新「戰場」,可他們不知道前頭有什麼在等著他們,那是灰暗無比的人生。年輕人們來治療時還在彼此開著玩笑,而醫生們清楚:這些小夥子們很快會死。而其中27人的確很快死去了。
救援現場
與此同時,政府派出1000輛大巴車負責疏散一些距離核電站很近的村莊,還派出軍隊強制人們撤離。可因為官方擔心會引起人民恐慌,所以沒有向民眾告知事情的全部真相。(一些專家寧願相信是測量輻射的機器故障也不相信會有那麼高的輻射。而許多人在撤離前就已經吸收了致命量的輻射。若能立即撤離,受害者數量及程度會大幅減少)
尤利婭·瑪奇那年五歲。
她像往常一樣去幼兒園,上午時候,幼兒園的老師給他們吃碘片,到了下午,父母都前來接孩子。大家都跑來跑去,但是並不慌張。她被帶回家,幼小的尤利婭被父母要求去挑選要帶走的玩具,「我有很多洋娃娃,我想全部帶走卻不行。」尤利婭記得有個老人不想走,他不相信會有無形的敵人。那些士兵們只好任他留下。幾週後,人們發現了老人的屍體。
那時候,尤利婭和其他人都以為頂多離開3天而已。
而他們再也沒回去。
事故後48小時。三個半小時內,4萬3千多人被疏散。普裡皮亞紀原有的居民被大批士兵取代,這裡成了「戰場」。而居民們從此流落他鄉,成了原子難民。
核電廠周圍的人們也在陸續撤離。一開始是7公里,後來是30公里。從那時開始,幾年間前後有13萬人離開他們的故土。一個曾經生機勃勃的城市在幾天內就被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消滅掉,無人倖免。可怖的是,這敵人已經侵入了身體內部,緩慢到來的死亡在逼迫人們投降。這其實比戰爭更糟糕。
1200噸高熱岩漿正以3000°的高溫在反應爐裡燃燒。高放射量的致命煙塵不斷升上高空,現在,整個歐洲的命運都掌握在風向中。
事故後60小時。前蘇聯依然沒有向國際社會宣告這裡的危機。
此時煙塵飄到了白俄羅斯,波蘭和瑞典。
1986年4月28日。瑞典·斯德哥爾摩。
在斯德哥爾摩以北的瑞福什馬克核電站,技術人員面色凝重:出事了。計算機顯示屏上的一串擾動信號預示著這附近有核泄漏源。
工程師們開始了瘋狂的搜索:這事關重大。他們把核電廠工作的600名工人集合起來用蓋特計數器(一種檢測核輻射的工具)實施檢測。此時干擾信號變得更強:工人們的衣服上的放射線含量遠遠超過了標準水平。他們接著讀取了核電廠周圍土壤和植被的放射線含量:這含量是正常水平的5到6倍。
28號那天,斯德哥爾摩下了雪。這些雪都有高輻射性。
事故後3天。莫斯科派來的政府委員會的科學家們抵達普裡皮亞紀,他們就住在城裡的賓館。同樣沒有做任何防護:他們嚴重低估了風險,甚至以為下個月就能恢復。而他們遲遲無法提交報告,前蘇聯政府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此時美歐的間諜衛星發現了切爾諾貝利的廢墟。
事故後一週,此時輻射雲早已飄散到瑞典,芬蘭,瑞士,甚至挪威和丹麥。這些國家發現了空氣中那隱藏的殺手,接著迅速確認了放射源不在各自的國家。排除所有可能後,他們將目光投向了那強大的鄰居——蘇聯。
但當瑞典和其它鄰國向莫斯科尋求解釋時,他們得到的卻是否認和沉默,堅如磐石。質詢後的六個小時之內,蘇聯堅稱沒有發生任何異狀。這時盛行風氣流從黑海升起,經由被切爾諾貝利陰霾籠罩的烏克蘭,吹過波羅的海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洶湧襲向歐洲的更多國家。
大禍臨頭。而政府甚至還在準備五月節慶典:慶祝國際勞動節,慶祝春天的到來(輻射地周圍的民眾不會知道,這裡的春天也許永遠不會來了)因而切爾諾貝利爆炸的消息最後只成為《真理報》三版的一個小標題——在這樣的氣氛下,在報紙頭條上刊登事故反應爐的消息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切爾諾貝利的災難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甚至被慶典所掩蓋。慶典持續四天,紅旗和彩帶裝點著莫斯科的橋樑和道路,戈爾巴喬夫頻頻對經過他面前那數十萬的遊行隊伍揮手致意,他面帶微笑,似乎對那場災難毫不在意。
在已被嚴重污染的烏克蘭,政府明知某些地方有核輻射,卻還鼓勵民眾上街。烏克蘭黨的第一書記雪比斯基也帶著家人(包括他的小孫子)參加了慶典。俄新社記者伊戈·克斯汀當時也在現場,他拍了一些照片(除了伊戈·克斯汀的照片之外,1986年的節日照片都被政府抹去了)。後來他發現這些本來應該是五彩繽紛的照片也蒙上了因輻射導致的黑色。毫無疑問,所有參與這場遊行的人都處在致命的高輻射中。
這是一場死亡遊行。
人們歡聲雷動,洋溢著微笑,毫不知情的行進在充斥了核污染的大街上,歡慶他們的節日。到處是人群,人群,還有空氣裡看不見的殺手。參與這場節日慶典的很多人不久後因為輻射所導致的種種恐怖疾病離開人世,倖存者也生活在輻射病的折磨中。
參與1986年遊行的烏克蘭黨第一書記雪比斯基,他後來自殺身亡了。
氣流裹挾著致命的放射性粒子銫137和碘131繼續擴散,到巴伐利亞與北義大利上空,法國南部和科西嘉半島,到了英國,希臘。它們降落地面,污染作物和水源。這些隱形的敵人在空氣中威脅著人們的生命,而民眾無法躲藏。
污染範圍
事故後10天。反應爐底部的岩漿還在燒著。洞口被沙包封住,表面不再燃燒,可在反應爐的內部,因為封閉,熱量在不斷累積和提高,融化的岩漿向深處湧流。一些技術人員從反應爐側面進入地下檢查其滲漏情況。果不其然,岩漿塌陷到了地下極深處,再往下,就是供應全國的地下水脈。水脈支撐著聶博河,基輔河,黑海。蘇聯人的母親河。
此時真正的危險卻是可能發生的第二次爆炸:那些岩漿可能會在滲流中遇到之前扑火時沉下的水,與之發生劇烈的反應,從而造成更恐怖的爆炸,到時將有14000噸的有核石墨熊熊燃燒,其產生的輻射量如此之大,整個歐洲將無法住人。
蘇聯緊急派出大量消防員負責抽走底部的水,還有600名駕駛員負責空投鉛(即使20年後,切爾諾貝利病童的體內都還含有鉛)幾乎所有的人都投入了這場戰爭。他們都知道自己已經受到高輻射,可都知道這件事非做不可。
事故後17天。為了在反應爐底部放置冷卻裝置來減少地底的溫度,切爾諾貝利急需一條地下通道。他們需要礦工。5月13日開始,先後有一萬名礦工來到切爾諾貝利挖掘地下通道。他們有簡單的防護裝置,可地底接近50°的高溫讓所有這些防護成了累贅,沒有人帶著它們工作。缺氧,高溫折磨著他們,他們不得不快速工作,因為這裡實在太痛苦了。每3小時礦工們輪班一次。一個多月內,從發電廠的3區到爆炸的4區,150公尺長的地道終於被挖通。礦工們完成了三個月的工作量。
地道口的輻射量是正常值的300倍。而這些危險,沒有人告訴他們。
在這些人中,有超過四分之一的人在40歲前死去,而官方沒有將他們的名字收錄在切爾諾貝利受害者名單中。
可是多年之後,一位倖存者這樣說道:「這件事情很危險,但是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不是我們就是別人。我們盡了自己的責任。我一點也不後悔。」
事故後18天。戈爾巴喬夫終於發布了電視演說,昭告了切爾諾貝利的災難。他強調這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故,一得到確切的消息就告知了民眾,並通過外交途徑告訴了外國政府。他表揚了為消除事故作出貢獻的人,感謝社會主義國家和國際社會對蘇聯的幫助。他說一個機器調整工和一個操作員在事故中死亡,有299人被診斷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入院,其中7人死亡。最後他呼籲國際社會在國際核能聯盟的框架下加強合作,建議盡快和里根在歐洲任何一個城市舉行會晤。
這個講話並沒有完全向民眾說出災難的實情,此時蘇聯的主要注意力也並沒有放在國內如何消除災難上,而是更關注國際政治外交。顯然,蘇聯的隱瞞策略已經造成了惡劣的國際影響。
在之前,由於缺乏核事故的詳細信息,其他國家採取了極為緊張的應對措施。波蘭政府禁止銷售吃鮮草的奶牛擠出來的牛奶,並要求從出生到16歲的孩子們服用碘液,華沙的藥店門口排起了超過百人的長隊,在一些晝夜營業的藥店,哪怕到了凌晨4點鐘,長隊仍堵得街區水泄不通。華盛頓考慮到潛在的健康風險,建議哺乳期的婦女和所有兒童不要進入波蘭境內。羅馬尼亞宣布進入全國警報狀態,鼓勵人們呆在家裡,並避免飲用雨水。奧地利的克恩頓州要求孕婦以及六歲以下的兒童待在室內。瑞典和挪威的政府警告自己的國民注意飲用水。英國駐莫斯科大使館安排了一架班機,將100名英國留學生撤離蘇聯。
切爾諾貝利核事故發生前兩個月。
蘇共二十七大召開。這次會議提出了改革、改進工作紀律、反對官僚主義。可在這次事故中恰恰是這些官僚主義,低效率的作風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後果。戈爾巴喬夫在事後深有感觸地說:「切爾諾貝利核電站事故是一個最直觀可怕的例證,不僅證明了我國技術的陳舊,而且證明了原有的那個體制已經奄奄一息。與此同時(歷史就是這般嘲弄人)這次事故也極其嚴重地影響了我們業已開始的改革,直接打亂了全國的生活。」對於剛剛啟動改革的蘇聯而言,這次事故不僅帶來物質和精神上的極大損失,也可能是導致蘇聯劇變的眾多因素中不可忽視的一個。
戈爾巴喬夫的電視廣播後,全國都被動員起來,人們紛紛受到徵召:要不計成本的投入這場救援,舉國已是前線狀態。十多萬名後備軍人來到切爾諾貝利,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名字:清理人。顧名思義,就是負責清理災區所有放射性物品的人。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很多人還按照章程帶上防護衣和護具,然而不久人們就將其視為累贅而自己脫掉了。這裡沒有熱火朝天的建設工程,有的只是拆除和掩埋;這裡沒有承諾中的免費伏特加,只有看不見的輻射粒子。這是人們清理自己錯誤收拾爛攤子的地方,沒有發現新事物的喜悅,也難以看到希望。
人們也清楚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只是這些人還在彼此開著玩笑。所有人都在盡一己之力,沒有官僚主義,沒有推諉。先後有10萬軍人和40萬平民來到這裡從事清理工作,這是史無前例的巨大工程。數以萬計的工程師,醫生,科學家,工人從蘇聯各地來到這裡,他們在這一刻成為對抗核輻射,對抗可能擴散的危險的軍人。他們齊心協力,比拿破崙的軍隊還壯大。但來這裡的所有人都遭受了核污染。伊戈·克斯汀和其他四名記者曾經到切爾諾貝利採訪報導,其中有三名不久後就死去了。
白天,直升機負責投放被稱為波泡的粘稠物體,以此讓地面的放射性東西變成水泥,好方便地面人員清理。清理人們不辭辛苦,挨家挨戶的進行工作,受到污染的房屋被摧毀和掩埋。有些人還負責獵殺動物,因為他們的皮毛會有放射性。每一天的工作過後,他們不得不洗澡五六次,想盡量消除沾染身上的核塵埃。在30萬立方公尺的污染區,人們用水泥掩埋一切遺蹟。
產生爆炸的4號污染區是最危險的。8週後,清理人開始處理這個核心。為防止輻射繼續擴散,工程師們設計了一個17公尺長,66公尺寬的鋼鐵混凝土石棺。為了減少現場的工作量,石棺建築的組件事先在外地建好,然後運到切爾諾貝利,工人們在這裡將其組裝,猶如在完成一張巨大拼圖。因此他們不能出錯,幾毫米的誤差都可能造成組裝的失敗,任務將前功盡棄。在放射性如此高的地方建造這樣的工程,人們一次只能工作幾分鐘,甚至比在月球建造房屋更艱難。這項工作獨一無二。
每一秒中都有更多人命涉險其中,每一秒中,這些人的危險都不斷加深。這時人們發現了新問題:反應爐的屋頂上有大量的殘骸:石墨和鈾棒,這些東西具有高輻射性,在石棺覆蓋前必須將它們清理乾淨。
那裡的輻射是如此之高,以至於只能由機器完成清理工作。一些機器人被送到屋頂,但幾天後,這些機器都因為受到過度輻射,電子元件發生了故障。事實證明,機器人已經不能勝任屋頂的清理工作。
於是大批後備軍人來到3號反應爐的屋頂開始工作。他們穿上鉛衣,帶上頭盔和面罩防護β射線,手上有兩層防護,整套制服的重量是26到30公斤。
清理屋頂的士兵
人一年可以吸收2倫琴而不受到損害,而屋頂的放射量是每小時10000到12000倫琴,從沒有人類在如此高的輻射下工作過。
每次他們只工作40秒到三分鐘的時間。超出這個限度,他們就有可能當場斃命,這意味著他們只能挖兩次。一組8人,連同軍官一起衝到屋頂清理瓦礫,所有人都盡心盡力,像螞蟻般嚴格按照程序工作,一批下去,另一批接上來。他們撿起1500倫琴的東西,強輻射下他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以至於這樣工作一天後,他們的手就痛的無法動彈。「那裡簡直是另一個行星。」放射性廢料覆蓋著整個屋頂,到處是殘渣,瓦礫。輻射從地面升起,在照片上形成向上的黑色豎條,宛如死神的足跡。士兵們此前也許不知道末日是什麼樣,但現在他們可以說,自己親見了末日。許多人幾乎虛脫,有人剛從屋頂下來就開始流鼻血。在這種輻射中眼睛幾乎睜不開,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牙齒,嘴裡都是鉛的味道。
甚至在20幾年後,那鉛味依然揮之不去。
共有3500人參與了清理活動。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讓屋頂的放射下降了35%。所有人都得到了政府頒發的清理人證書和100盧布(相當於100美元)的獎金。
斯拉夫民族強烈的民族意識,以保家衛國為大業的英雄氣概,讓這些平凡的人們在未經專業訓練,沒有有效防護配備下,拿著鏟子對抗輻射。這些人並不都想去當時代英雄,但帶著國家有難義不容辭的信念,在切爾諾貝利完成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手中的清理鏟子就是AK47,他們裝置的石棺就是堡壘。不斷擴散的核污染如納粹軍人,而他們與之對陣,再次取得了勝利。
全部清理乾淨的那一刻,他們在屋頂插上了自己的國旗。旗幟在切爾諾貝利上空飄揚,彷彿是當年紅軍擊敗法西斯的一幕重現眼前。作為一種象徵性的獎勵,他們被允許把自己的名字蝕刻在石棺的最後金屬組件上。這些名字以及名字所代表的人們被銘刻在這石棺和歷史上,希望能永遠守護切爾諾貝利。
參與救援的人們
可這個國家也許永遠無法復原。那個石棺宛若人類文明的墓碑。
1986年11月22日。切爾諾貝利降下冬天第一場雪,大雪覆蓋了爆炸的遺蹟,這場戰爭似乎結束了。然而對很多人來說,這場戰爭一直持續到現在。當歲月慢慢過去,潛伏的輻射病漸漸顯露出來,對家園的思念開始迫切,真正的悲哀才降臨,痛苦永無止息。
20年後。伊戈·克斯汀和普裡皮亞紀曾經的居民尤利婭·瑪奇重回切爾諾貝利。這裡已經是一座鬼城,是活生生的核事故博物館。以前曾錯落有緻的樓堂館所,如今已被參天大樹所隱藏。鳥雀早籐木縫隙中孤獨的歌唱。建築因核爆炸的傷害和侵蝕而顯得破敗和荒蕪。尤利婭回到曾經的家,她撫摸自家的牆壁,一塊牆皮掉落下來。窗子已經破損,只有風在空蕩樓道裡迴旋。街上還能看見廢棄的汽車,散落的箱子,很多人家的門都敞開著,裡面漆黑一片,彷彿是死神的居所。
破敗的房屋,仍能想見當年的美麗
在當地的一所小學,校門也破敗不堪。走進教室,課桌裡甚至還放著學生的課本,黑板上竟然還有老師工整的字跡。這裡闃寂無聲。走廊裡,有人發現一隻鞋,也許是20年前某個孩子匆忙撤離時掉落的。
蘇聯時代的建築沉默的在陽光下佇立。已經暮年的伊戈·克斯汀依然保持著記者的職業習慣,他舉起相機拍照。這是20年後的切爾諾貝利,他曾經奮戰過的「戰場」,他曾經見證過來到這裡的人:男人和女人,青年和中年,軍官和平民,他們是怎樣攜手對抗這無形的敵人。而他也為自己青年時的這段奮鬥付出了代價:身患輻射病的他每年都得住院至少兩個月。時至今日,他還感覺自己口中有和當年一樣的金屬味道。
在切爾諾貝利的戰爭中,50萬清理人中有兩萬人很快死去,20萬人殘障。倖存者們的每個器官都因輻射導致的新陳代謝變化而發生改變。輻射病對他們鯨吞蠶食,而他們獨自枯萎消逝。莫斯科6號醫院從此成為他們最常去的地方,他們所患的疾病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切爾諾貝利症候群。
多年後,當年的一些清理人組織的自發集會上,一個人朗誦了自己寫的詩:
我心充滿惆悵,
滿滿的鄉愁與苦痛。
猶如太陽穴的子彈,
怎樣也無法平息。
1991年,藉著蘇聯解體的機會一位官員設法獲取了切爾諾貝利的機密文件。發現其中記錄的一切與現實有很大出入。為了打消人們的戒心,當局甚至將輻射值最高承受標準提升了五倍,彷彿這樣人們的身體機能也能相應的提高。
切爾諾貝利事故看似偶然,卻暴露了蘇聯體制深層次的問題。一直在事故現場處理此事,因受過量輻射而染病的勒加索夫院士在報告中指出:「切爾諾貝利事件是由於個人崇拜及在我國延續了幾十年的錯誤地進行經濟活動達到登峰造極地步引起的後果。」兩年後,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領導人缺少安全意識,工作人員極其不負責任,沒有嚴格操作程序,不注意安全。對於像核電站這樣極其危險的地方,沒有處理事故的預案,在事故發生後,消防隊員按處理一般火災來處理。這造成了切爾諾貝利後期的悲劇。
因為這次事故,蘇聯不僅造成了嚴重的經濟負擔和人員損失,還因為遲於承認和故意隱瞞而付出了極大的政治代價,這激化了聯盟中央與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矛盾,蘇共高層內部也出現分歧。戈爾巴喬夫要對蘇聯體制進行根本改革,與此不無關係。
真相是不可能靠壟斷信息資源掩蓋的,它終究會被民眾知曉。恐怖的不是錯誤和災難,而是對錯誤和災難的刻意隱瞞。這使人們失去了糾正錯誤,提早應對災難的機會,最終也只會導致更大的災難。
而另一方面,這次事故使戈爾巴喬夫認識到了核戰爭的危險。切爾諾貝利附近曾有大面積的雷達,用來監視美國飛機,現在它們不能用了,彷彿是在逼迫人們和解:切爾諾貝利教會人類看到自己掌握下的核能本質以及輻射失控的景象。人們遭受慘烈的教訓,才知道自己是坐在什麼樣的火山上。
一年半後,戈爾巴喬夫撤出了蘇聯所有的核彈頭。10年後,許多國家聚集一道,開始商討禁止核武器公約。
而多年以後。
在法國科西嘉地區,20年後,這裡出現了許多甲狀腺癌的人群,與切爾諾貝利的病人很像。
在莫斯科,一個等待第一個孩子出生的婦女絕望的看著醫生,而後者正試圖說服她:「你的丈夫去過切爾諾貝利,你必須墮胎。」
在烏克蘭的Kharkiv市,13歲的Olya Podoprigora和18個月大的Parvana Sulemanova經過開胸手術後正在重症監護室裡慢慢康復。兩個小女孩都有先天的心臟缺陷,每年烏克蘭都有6000名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兒童誕生。輻射被認為是元凶,雖然沒有得到官方證明。
切爾諾貝利兒童
在切爾諾貝利半徑19英里無人區內廢棄的白俄羅斯Bogushi村,戴著面罩的國家輻射生態保護區員工Polessky在被污染的土地上種樹。他們要建一個天然的防風林來阻擋放射性微粒。核爆炸後70%的輻射性微塵降落到白俄羅斯,使得這個國家1/15的耕地受到污染。
在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旁。受到放射性污染的汽車和裝甲車靜靜地躺在地上。約有1350輛蘇軍直升機、巴士、推土機、坦克、運輸車、消防車和救護車被用於處理核事故。它們全都在清理作業中受到核輻射。這些無生命的金屬廢棄物明白的昭告著這裡曾是一個有生命的世界。
在切爾諾貝利。放射性粒子在這些年下沉了25公分,繼續污染地球。人們費盡心力建造的石棺預計使用30年,現在30年馬上要過去,新的石棺也在建造中,可人們仍然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可是在更多的地方,人們依然在充分享受著核能所帶來的清潔,高效和便利。不管你是否承認,核能已經無法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剝離出去了。根據國際原子能機構發布的最新數據,截至2013年9月11日,全世界32個國家在運反應爐有434座,提供了世界六分之一的電力,總計運行了約9000多年。除發生過三次重大事故(包括切爾諾貝利事故)外,運行情況十分良好。切爾諾貝利所展示的,只是核能利用的一個方面。它帶給我們痛苦,但是我們卻不能因為一朵雲背後的閃電而拋棄整片天空。世上沒有徹底不安全的能源,只有不安全的操作和帶著破壞安全意念的人。
在切爾諾貝利的戰爭裡,最該被記住的,是那些被剝奪了回鄉權力的普通民眾,他們的母土如今依然被高強度的核輻射所籠罩,家就在那裡,而他們永遠回不去了。
去國懷鄉,憂思難忘。
想回而永遠不得回的故鄉。
可所有這些人,曾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曾經來到這片土地參與救援的人,他們被這裡發生的事情所傷害,他們曾捲入一場看不見敵人,卻同樣能顯示出自身勇氣的戰爭。他們因災難長久的忍受痛苦,然而也在這災難中再一次彰顯了人類的尊嚴。
如今的普裡皮亞紀
他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回去,這是個美麗的城市,他們的家。
他們非回去不可。
數據:
190噸:爆炸噴發了190噸放射性物質和8噸放射性燃料。
48小時:大火燒了兩晝夜。
1億公頃:被污染的土地達1億公頃。
8.45萬人:參加救援的8.45萬人中,在本世紀初有一半死亡或殘廢。
500倍:事故發生時噴發的放射塵是廣島長崎兩顆原子彈放射塵總量的500倍
800年:專家稱消除切爾諾貝利核泄事故漏後遺症需800年;
27萬人:27萬人因切爾諾貝利核泄漏事故患上癌症,其中致死9.3萬人;
34萬人:核泄漏事故發生後,前蘇聯立即疏散了11萬多人,隨後數年,又從污染嚴重地區搬遷了23萬人,前後共疏散34萬餘人;
20億人:建立在白俄羅斯國家科學院研究成果上的報告說,全球共有20億人口受切爾諾貝利事故影響。
30年:當年建造的防止核泄漏的舊石棺的預期使用年限為30年。
700萬:世界衛生組織承認,至今仍有700萬人生活在曾經的污染區,這些地區依然具有較高的核輻射水平。
2萬4千年:切爾諾貝利噴射出的放射性元素鈽的半衰期為2萬4千年,這意味著2萬4千年後它的含量會減少一半。
(以上數據及文中所提及數字部分來源於網路,真實性有待考證)
本文部分內容改編自記錄片《搶救切爾諾貝利》
其他參考資料:
《20世紀俄國史(1894∼2007)》
《切爾諾貝利的回憶》
註:在查閱資料的時候我發現許多地方提供的數據都不一樣,可能有人誤傳,或者基於不同標準而導致的誤差。當然,很大原因是政府的刻意隱瞞和對資料的銷毀,以至於切爾諾貝利的相關信息有很多已經無從查起,也難以確定其真偽。總體來說,切爾諾貝利的災難沒有外界議論或電影表現的那樣誇張,但它所造成的危害也是不容忽視的。災難使人心驚,而人們處理這一災變時表現出的堅強則令人尊敬。對於發生在上個世紀人們身上的一切,我也許無法感同身受,但同樣深感悲哀。
事件可以再現,但歷史不該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