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歷史文化名城的由來
三,難忘的童年
我家是鄉下的一個窮家小戶,原住成都縣崇義橋鄉高家巷村(今已是成都市近郊區)。那裡距成都市二十五華里,資訊閉塞,交通不便,來去全靠兩腿,去成都稱為「上省」。三四十年代的農村,經濟上基本是自給自足,吃的糧食是自己種的,菜是自己栽的,穿的衣服是自己織的布縫製的,連點燈照明的油也是用田裡的菜籽榨的,只有鹽巴是買的。由於農村和城市聯繫不多,人們很少去成都。除了年尾年頭——年尾主要是佃戶給主家送土特產,續簽來年租約;年頭主要是給主人拜年,拉好關係——平常就是偶爾去趕場(北方叫趕集),賣點雞蛋什麼的,買回點農用品和日用品。那時節沒有化肥,種莊稼靠的人畜肥。自己積的肥不夠時,便去糞堂子購買。
糞堂子散落在成都城門外四周,多由哥老會有勢者專營。他們雇了不少苦力,每天去城裡廁所和住戶掏糞收糞,然後肩挑背馱,車運桶裝,運回來倒進糞池,而後論質論價賣給莊稼戶。據說春熙路和少城一帶的糞最值錢,因那裡的人有錢吃得好。這個行業在一九五一、二年「民主運動」中被共產黨取締。糞老闆多是黑幫頭目,因剝削厲害民憤很大,斃了不少。後改由政府成立肥料公司經管過一段收糞賣肥業務,但不久也消亡了,使得城裡人常憂「糞滿為患」。後來農戶有了顆粒肥和化肥,城裡的糞便就通過下水道排進了河裡。
我們家附近有三個鄉場:崇義橋、天回鎮、兩路口,場期分別錯開。崇義橋逢二五八,距家五華里;天回鎮逢三六九,距家九華里;兩路口逢一四七,距家十二華里。故趕場大都去崇義橋,少有去天回鎮,更難得去兩路口。趕場日滿街是人,叫買叫賣,亂哄哄,鬧喳喳,人擠人,肩擦肩,煞是熱鬧。鄉下人賣的多是雞鴨蛋,差急錢時才賣點糧食;買回的東西多半是油、鹽、醬、醋和花布、洋布之類。女人們將平時織的網篼(套髮結用的),每半月拿去找庒頭(又稱販子)換點錢,以做零用。趕場除買賣東西外,還會帶回省城一些最新信息,諸如誰個官上臺,誰個官下臺;日本打到哪裡了?東西漲未漲?後來便是國共對峙消息,以及一些社會新聞。
翻開我們《黃氏江夏宗譜》,才知道我們是「湖廣填四川」一族,又稱客家人。客家人的話叫「廣東話」(俗稱土廣東),但這個廣東話不是粵語,廣東人聽不懂,當地人也聽不懂,故只能在客家人裡面說。比如,爸爸叫「阿爺」,妹妹叫「麼姑」飛機叫「飛該」,吃飯叫「卡飯」,我學了半輩子也學不會一句。在我們家宗譜上有這樣一首詩:「駿馬登程出異鄉,任從隨地立綱常,年深外境皆吾境,身故他鄉即故鄉。世代莫忘親命語,晨昏須薦宗祖香,伏望蒼天垂保佑,三七男兒聰明昌。」這裡說的「三七男兒」,是指南宋年間,黃氏宗祖振興,官拜尚書,娶官氏、吳氏、鄭氏三妻,生二十一子,後各立門戶,散居大江南北。
我們是鄭氏一支宗脈。按宗譜排列,我爺是華字輩,父是奕字輩,我是澤字輩。父名黃亦章,有弟兄三人和一個姐姐、一個妹妹。他排行老三,二伯叫黃亦合,大伯叫黃奕齡。他們兄弟三人各有一兒一女。我叫澤榮,姐叫澤芳,二伯的兒女叫澤沛、澤蓮,大伯的兒女叫澤民、澤梅。我還有個小名叫潤芝,小時候大人都這樣叫我。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這個名字,十二歲外出學徒時,堅持改回輩分名。「解放後」才知道毛主席有個名字也叫潤芝,慶幸我改得早,不然早掉了腦袋——一個小老百姓怎麼敢和皇帝名字一模一樣?縱然未叫也沖了殺星,所以當了右派,整整被關押了二十三年,與這個「潤芝」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緣吧?
聽二伯女兒黃澤蓮(我們叫大姐)說:原來我爺爺在城裡一家叫同興公的刨煙店當管帳先生(刨菸店是一種傳統行業,就是把菸葉用油漬浸,再榨壓成捆狀,而後放在木馬樣的座架上,用鋒利的刨子樣的錐刀,刨成很細很細的煙絲。此行業現己滅絕不見。)他一生剋勤克儉,忠於店主。店裡的少掌櫃不成器,吃大煙又賭錢,在清宣統年間的一個春節,他賭錢賭輸了,強向我爺爺要錢,爺爺不給,他便取出藏在身上的刨煙刀,將我爺爺活活砍死。爺爺死時,我父親三兄弟皆未成人,奶奶一個婦道人家只能自己生悶氣,不久氣瞎雙眼。好在同興公掌櫃還有點良心,賠了我們家一大筆錢,還將大伯叫到煙號上學手藝,後開設了品中和刨煙鋪。二伯在家裡種田,只父親一人讀書上學,但無作為。農、工、兵、學、商,我們家佔了農、商、學,一步步發展,很快成為小康人家。
「樹大分椏,兒大分家」。奶奶死後,他們弟兄三人均成了家,妯娌鬧不到一起,便各立門戶分家。他們怎樣分的?各分了多少錢?做小輩的不得而知。在我依稀的記憶裡,那時父親在成都中北打金街口上開了一家雜貨店,號牌叫元利亨。雜貨店是兩間三進的門面房,有一層樓,緊挨著大伯的品中和刨煙鋪,內裡是相通的。刨煙鋪正處在十字口,東面是打金街,南面是大科甲巷。我家除去門面房外,就是父母那有地板的住室,後是廚房,廚房後有一小間是我和姐姐住的。房間不大,只能擺個雙人床,無窗戶,光線很暗,全靠房頂亮瓦透光。在我們房間後牆伸出一個角落是毛坑(廁所),與一個十家院壩相連,一株枝茂葉密的葡萄樹蓋去毛坑一大半。
母親多病常躺在床上,由一位鄉下表姐看護。一天,父親忽然捶胸頓足大哭,姐姐也哭,說媽媽死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麼叫死,只見媽媽長伸伸地躺在床上,緊閉雙眼不說話。家裡人忙起來,大伯大伯母都來幫忙,先是用竹竿把屋頂瓦撥個小孔,叫放熬;在床前燒紙錢,叫燒倒頭紙。然後把媽媽移到一塊木版上,一手拿一柳條,一手拿一竹棍穿上的鍋魁(北方叫麵餅),放進一間空房子裡,用被蓋捂著,木板腳下燃盞油燈。聽大人說,陰間有野狗,要咬新去的人,媽媽手上的柳條是攆狗的,鍋魁食餵狗的,油燈則是照路的。還說陰間有十殿,惡人死了會在那裡受罪,再也變不了人;善人卻可以在那裡享福,很快投生去有錢人家。
姐姐一直哭,哭得很厲害,兩個眼睛成了紅桃子。一次,她拉著我手說:弟弟呀!媽死了,今後我們不知要受多少罪啊!有後娘就有後父啊!可當時我都不理解。後來媽媽被裝進一個厚厚的黑漆木盒子裡,釘上釘,我和姐姐穿身白衣服,纏著白頭帕,罩頂麻冠,手提白紙纏的竹棍,跟著大人,吹吹打打,把媽媽送到城外鳳凰山,挖個大坑埋了下去。自此,家裡再沒有媽媽了。
不久,抗日戰爭爆發,跑起警報來。
警報分為三個級次:日本飛機一起飛,航空司令部即發出預備警報信號,由警察打出黃布旗,叫大家作好準備;當日本飛機飛臨中國上空,安在城牆電桿上的喇叭就發出三長兩短的空襲警報;鬼子飛機入川後,那喇叭立即發出三短兩長的叫聲,是為緊急警報。緊急警報半個小時後,日機便出現在成都上空。它見什麼炸什麼,管你人和牛,豬與狗,縱是醫院也炸。
所以,只要空襲警報一拉響,城裡人就提著皮箱,扛著值錢的包袱,沒命地往城外跑。有的往樹林鑽,有的往草堆裡爬,有的還口念觀世音菩薩,大家唯恐丟命。
為減少拖累,父親將我和姐姐送回到祟義橋高家巷二伯家,住在當年父母住的那間屋子裡。接著,大伯的女兒澤梅也來了,還在高家巷小學讀書。不久父親娶了個姓溫的後媽,來鄉下看過我們一次。姐姐沒叫媽媽,我叫了,她高興地摟了我。
在距老家不遠的東南面,就是埋葬我媽媽的鳳凰山,那其實不是什麼山,只是些黃泥巴山坡坡。可國民政府很早就在這裡修建了機場,停了不少小飛機。一次日本飛機飛來,小飛機未及疏散,結果被炸了個稀爛,失去了這僅有的一點制空權。自此,鬼子的飛機如出入無人之境,想怎麼炸就怎麼炸。為找準轟炸目標,飛機總是飛得很低,低得來有時可以看見飛機裡的人影兒。
炸得最厲害的一次是1940年7月27日(史稱7-27空難),48架日本飛機轟炸成都。那天天氣特別好,長空萬里無點雲花花,48架日機在天上一字兒排開,黑壓壓一大片,遮去半邊天空。它去去來來炸了大半天,從少城公園炸到西御街,從西御街炸到鹽市口,從鹽市口炸到科甲巷,僅少城公園就炸死了幾百人,電桿上、樹梢上掛滿了血淋淋的手喲、膀子喲和足肘子及腸腸肚肚,血淋淋,慘不忍睹。
炸倒的房子不下千多間,昨天的公館大廈,一下成了片瓦礫。距我們住不遠的科甲巷吃了兩個炸彈,一家糊紙盒的李姓人家沒有去躲警報,公公和媳婦都被炸死了。轟炸後的一片片瓦礫,卻成了那些賣打藥的、耍把戲的、玩猴子的浪人謀生的場地,日久天長,便稱之為「扯謊壩」。
成都人一提起日本鬼子就恨得咬牙。我們細娃有細娃的恨法——用硬紙折成小人人,寫上日子鬼子幾個字,然後把它丟在茅房裡,架上高射機槍掃射(即用小雞雞撒尿),真好像出了口心裏窩著的氣。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美國空軍來華援助中國抗日。距高家巷八里地的鳳凰山機場,駐下不少美國兵和美國飛機。每個美國空軍人員衣服背上都印有一行字:「來華洋人幫助中國」。這就是陳納德將軍的飛虎大隊。從此,只要日本飛機一來,美國飛機就飛上去迎頭痛擊,常常打得日本飛機屁股冒黑煙,損失慘重,此後日機的轟炸就越來越少了。美國還有一種兩個身身、三個腦袋、叫「黑寡婦」的飛機,可以停在天上不動。日本飛機來一架打一架,終於打得它不敢再來,成都也就再不用跑警報了。
有天中午,聽見天上響起一陣機關炮,忽見一股黑煙自天而墜,不一會兒人聲嘈雜,說一架日本偵察機被打了下來,掉在陳家碾不遠處的林攀裡。我也跟著大人跑去看。路上看見一個農民揀了一塊飛機殘片,他一聽見天上有飛機響,就急忙把那塊東西藏起來,說飛機上的人看得見,會向他討回。我聽後納悶:怎麼飛在天上的飛機,能把地上的事看得那麼清楚明白?
到了目的地,那架被打掉下來的日本飛機,碎了一地殘片,機頭栽在地裡,正燃燒冒煙;一個日本鬼子屍體的一條大腿,在火裡燒得吱吱冒油作響。老百姓一邊看,一邊罵:「狗日的、龜兒子、雜種,活該!再來揍死你。」
我往前擠,背槍的鄉丁不讓。不一會兒開來一輛吉普車,車上走下來幾個美國兵,取出相機,對準日本飛機殘骸「哢嚓,哢嚓」不停地拍照。看熱鬧的人豎起大拇指,不停地吼叫:「密司頭,頂好!密司頭,頂好!」老百姓對美國兵友好,美國兵對老百姓也和善,不斷扔糖給大家。
我在老家裡住了三四年,印象特深。那是座品字形的院子,有四間住房,外加兩個橫廳、一個下屋、一個裝稻穀的倉庫,還有磨房、牛圈、堂屋。院子四周是泥坯土牆,院子前面有座龍門,後面是茂密的竹林,四川話叫林攀。竹林很大很大,竹子又多又密,四季陰濃,走進去不見天日,長年陰暗暗黑森森就像天在下雨。竹林裡飛著一種類似蜻蜓的昆蟲,綠瑩瑩的,但頭不大尾不翹,俗名「七姑娘」,煞是好看。隔不上三五天,我便要和姐姐到竹林裡撈取落葉,背回廚房作柴火。我們的廚房特別大,灶台上有三口鍋,一口煮飯,一口炒菜,一口煮豬食,灶口前挂有一個吊壺,二十四小時有熱水用;柴房裡堆著菜桿、麥桿、胡豆桿以及樹幹樹枝,燒過的灰是最好的肥料。
院子前後都有小河溝,後面那條小河是從董家堰流下來的,水又清又涼,緊繞竹林緩緩前行,有一小段還被圈在竹林裡,二伯就放上幾塊石板作為洗衣服的地方。姐姐每次洗衣服,我總是跟著她去玩水。天熱了就光著腳片來叉水,涼涼的心都會冰透。前面那條小河溝很寬,距院子龍門約兩百米,是陳家碾流下來的水,水深流急,我從來不敢下去,經常看見有打魚船在河上打魚。打魚人不用網,全靠魚老鴰和水毛子(即水獺)。他們駕著一葉窄窄的小船,魚老鴰站在船舷上,打魚人手一揮,魚老鴰就鑽進水裡,不一會兒就把魚銜上來放在魚簍裡。每銜一次魚,魚人就餵它一小塊魚肉作為獎勵。水毛子比魚老鴰厲害,它專門鑽到岩洞裡把魚趕出來,讓魚老鴰去銜。
那時候,我每天早晚的任務是放牛,牽著大水牛沿著路邊田埂讓它啃草,如果是熱天還要牽它去滾水(洗澡)。水牛個子大,有一對彎彎的長角,樣子很凶但馴善聽話。有時我走累了就騎在它背上,它一邊啃草我一邊看小人書,有點「吹簫牧童橫牛背,飛線村姑坐花前」的詩情畫意。
二伯脾氣暴,家裡人都有點怕他,但對我還不錯。逢到下雨漲水,就叫我拿上蝦耙(一種竹編漁具)和他到河溝裡去捉魚。捉回的魚很小,全餵了貓。他是莊稼行家,不論拋籽播種,使牛踏耙,栽秧打穀,都是一把好手。他還很會經營管理,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從不浪費一個銅板,甚至趕場天也不在外面花錢買口水喝,不到農忙決不僱請短工,是個典型的「狠銅匠」(成都話裡的吝嗇鬼)。因此,家道逐日興旺,積攢了不少錢,一下子置成田土。他曾高興地常常翻著地契看,喜滋滋地向家人說:「我種了一輩子田,現在才有了自己的土地,這東西賊娃子偷不走,棒客(土匪)搶不走,只有不爭氣的子孫才賣掉。」但不到兩年共產黨來了,土地改革劃成分險些把他劃成地主。經他好說歹說和多次查實,最後定為自耕富農,買的那些田土全被徵收(按土改政策規定:地主的田產是沒收,富農的田產是徵收)。他氣得半死,常常捶胸頓足說:「那田地是我辛苦大半輩子掙來的錢買的,怎麼一下就成人家的了?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王法啊!」自此悶聲悶氣,不久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後來餓死在「三年困難時期」。死前向兒女們說:「我至死也想不通,為什麼勤快人受罪受死,懶人白得好處?」當然,想不通的不是他一人啊!
大伯煙店生意不錯,雇了三四個匠師。每年秋冬,他就穿著草鞋拿著雨傘,步行兩三百里去什邡縣農村收購菸葉,十分辛苦,平時也是沒日沒夜操勞,1947年累死在家裡。他死後大伯娘染上鴉片煙,吃光了家當,所幸的是,後人因此沒有當上資本家。
距老房子三個田遠的小院子,住著守寡多年的陳三娘。她大兒子被瘋狗咬傷了腿,吃什麼藥也醫不好,成日在床上打滾狂喊狂叫。先是把自己的十個指頭嚼來吃了,後是亂抓胸口肚子,聽說把腸腸肚肚都抓了出來,血淋淋的,斷氣時簡直不像個人樣了。此後好長時間我都怕狗,特別怕硬著脖子、翹著尾巴的紅眼狗。人說這個樣子的狗就是瘋狗,不但咬著你會瘋,搶了人影也會瘋。為什麼有瘋狗呢?我問大人。大人說,蛇冬眠進洞時嘴裡會銜著一個石頭,到春天驚蟄出洞就把這個石頭吐出來,狗咬了這個石頭就成瘋狗。不過我總沒有想通,石頭有那麼大的毒麼?
在我們院子後面還有個大沙包,聽說那兒有鬼。鬼是什麼樣?大人說與人一個模樣,就是看不見臉,走路不見腳。我好生驚奇,就想看看這沒臉沒腳的鬼。一天晚飯後,我跑出去藏在大沙包芭茅叢中,想看鬼,害得二伯和姐姐找了我好半天。鬼沒看見,卻挨了頓臭罵。不過許多對鬼的傳說,一直留在心裏。後來長大成人雖然知道世上沒鬼,一個人還是不敢在亂墳壩裡走,總覚得那裡有鬼!
每年到了「神仙難過正二三」,青黃不接時候,一些窮人總是成群結隊拿上口袋、籮筐,到有錢人家搶糧,叫「吃大戶」。「吃大戶」不犯王法,但不能傷人,不能搶金要銀;搶米搶糧也不過就是拿上幾升幾鬥。到了莊稼成熟時候,這種現象自然消失了。我們住的地方離崇義橋的場口不遠,鄉長宋炳光又是哥老會的大爺,地方上「干人」(即窮人)聽他招呼,不敢太難為他。「吃大戶」只要吃得不過分,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針過得線過得」就算了。
不論怎樣說,成都平原留在我記憶中的是一幅畫,一組詩,一首歌,刀砍斧鑿,深深地深深地刻在心裏。抹不去,忘不掉,七十年後的今天仍然如此:春天,油菜花千里金黃,如錦似緞,無邊無際;夏天,秧苗碧綠,連天接地,萬里一色;秋天,粒粒飽滿的稻穗,壓地鋪天,讓人感到豐收的喜悅;冬天,麥苗青青,一地秀色,映得萬里長天發藍泛碧。
成都不但景色優美,而且民風純樸,鄰里親善,和睦共榮,講孝重義,崇信守法,相敬如賓,家家如此,戶戶同一。每年冬至節後,沒有不殺年豬的莊稼戶;每年正月初二後,沒有不擺春酒的村裡人。紅色春聯,威武門神,好一派除舊迎新景色。你請我,我請你,要請到正月破五。大碗大碗的酒,巴掌厚的肉,在桌上勸去勸來,猜拳行令,笑臉張張。大人玩龍燈,小人玩竹簧,一天鑼鼓,一地笑聲,銀花火樹一直鬧到十五元宵節。
記得1972年,我囚於川南宜賓漢王山勞改茶場。這裡雖是一座監獄,面對的卻是綠水青山,藍天白雲,只要不是飢寒交迫的時候,往往給人不少遐想。特別是在春寒料峭的星期日,我獨坐爐邊,一邊煨著茶梗,一邊雙手抱頭,看著那茶缸裡縷縷上升飄浮的水蒸氣。在濃濃的茶香中,不禁想起家鄉成都的富饒美景,好似又回到了那遙遠而又令人留戀的歲月,曾寫下這樣
一首詩:
「蜂戀百花人懷情,船行江海柳迎春。
五十年代成都好,笙歌妙舞錦官城。
街市井然有秩序,尊老惜幼鄉風淳。
少年勤學壯男奮,遍地都是讀書聲。
語恥庸俗惡奢侈,言必及義顯壯心。
路不拾遺夜少盜,月下惟見笑眼睛。
餐館鍋紅魚肥美,果店主愁糕點陳。
酒肆里巷香滿路,肉吊案桌待購人。
公園竹翠鴛鴦椅,情侶依依總銷魂。
舞步翩翩輕如燕,笙歌裊裊薄似雲。
極目川西八百里,女坐布機男忙耕。
醉裡鞭捎催壯牛,荷塘水澈躍千鱗。
紅臉村姑飛彩線,光腚頑童戲蜻蜓。
雞鳴院落鵝唱道,鷹舞長空鳥鬧林。
黃谷纍纍倉脹破,金果燦燦枝壓沉。
此景如畫非筆讚,難忘當年芙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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