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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放著一部出版不久仍散發著油墨香的科學巨著《狹義相對論》。論裝幀藝術和印刷質量,堪稱國內一流,論內容,用王淦昌院士的話說:「書中有些內容,屬於他自己的獨創,是一般同名的教科書所見不到的。」這部書從寫就到正式出版,歷經30多年,負載著作者的坎坷之路。
束星北教授,就是這部科學巨著的作者。這位卓犖不凡獨具風采的學者,曾先後執教於浙江大學、山東大學以及科研部門,在科壇上留下了很多有傳世價值的論文,也留下了說不完的軼聞軼事,其中,他作為愛因斯坦的助手,李政道的老師這兩段,特別為人們所珍視,他蒙冤受屈二十載的不幸遭遇,更為人們所關注與同情。
結緣相對論 走近愛因斯坦
束星北1907年生於古城揚州的濱江農村——邗江縣頭橋鄉,這裡田園秀美,萬里江濤,有一方孕育英才的沃土。年輕時的束星北,酷愛科幻類書籍,一本講「四度空間」的翻譯小說使他愛不釋手,引發了他對那個抽象世界的幻想和對相對論的最早追求。進入大學以後,逐漸成了愛因斯坦的崇拜者。愛因斯坦關於時間與空間的統一性,質量與能量的統一性,又是統一又可以互相轉換等觀點,雖然抽象得不可捉摸,卻引起束星北的極大興趣,他暗下決心,要「爭當一個中國的愛因斯坦」。1927年,在美國加州大學學習的束星北,靠勤工儉學,用自己在鐵路、碼頭幹活掙得的收入,來支付學費,維持生計。但他「‘直接跟愛因斯坦學點東西」的念頭與日俱增。這年7月,他輾轉萬里,邊打工邊積蓄川資,經日本、朝鮮、莫斯科、華沙,到達了嚮往已久的德國首都柏林。
這時的愛因斯坦已因其廣義相對論被證實而名噪世界,且是諾貝爾物理獎得主、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一個20歲出頭名不見經傳的異國青年,單槍匹馬地求見這位世界名人,確需極大的勇氣。束星北「求師若渴」,大著膽子推開愛因斯坦辦公室的大門,逕直拜見了他一直崇拜的相對論創始人。眼前的這位大科學家,個子矮小,穿著隨便,領結打得也不工整,有些不修邊幅,完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交談不久,束星北原有的那種神秘感、拘束感就消除了。他把自己帶來的兩篇論文遞交給愛因斯坦,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談起自己在「四維空間」研究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和見解,愛氏對這一「幼稚」舉動並不介意,一直靜靜地仔細聽著,等他差不多講完了,愛因斯坦開始說話了。他坦直地說,目前的成果僅僅是個開端,要真正解決不是很容易的事,還需要做很大的努力。在兩人用英語夾著德語入神的交談中,束星北試探著提出了留下來學習的請求,也許是他執著探索的精神感動了「上帝」,束星北如願以償,被留在了愛因斯坦擔任所長的威廉大帝物理研究所工作。
在愛因斯坦身邊,束星北如魚得水。他經常就自己感興趣的問題如「四維空間」等與愛因斯坦討論和請教,有時還引起小小的爭論,每次,他都得到這位年齡比他大一倍多的老師的耐心解釋,爭論歸爭論,但結論毫不含糊要束確認,因果律不能顛倒,時間不會倒流,將來不能影響到現在。
作為助手,他協助愛因斯坦查找資料,進行計算,還幫助批改學生的卷子,師生關係純真無間。有時候,老師還請學生到家裡作客,夫人愛爾莎給他們做上可口的便飯,一向不善言談的愛因斯坦,在這裡卻能向學生坦露肺腑。然而,好景不長,愛因斯坦雖然是一位世界聞名的科學家,但作為一個猶太人,一直受到種族的歧視,工作受到排擠和孤立,困難重重。1929年上半年的一天,愛因斯坦終於向他訴說了經費的困窘狀況,表示對束下半年的薪水已無力支付了。束星北遺憾地告別老師,於同年10月離開柏林,先後去了英國的愛丁堡大學、劍橋大學以及美國的麻省理工學院研修和工作。他離開老師千里萬里,但一直沿著老師開創的「相對論」這條路走了下去。在劍橋大學,束星北的合作夥伴愛丁頓(A.S.Eddington)就是英國最早研究和宣傳愛因斯坦相對論的科學家之一。在麻省理工學院,他把自己新的研究論文寄給愛因斯坦求教,不出所料,很快得到老師的覆信,對論文發表了意見,還就其中的一個公式提出疑問,讓束做了補充證明。束星北對愛因斯坦的兩封覆信一直珍藏著,後來,在抗戰初期由浙江內遷途中遺失,使他倍感痛惜。束星北21歲時與愛因斯坦結緣,與「相對論」深交,直到晚年,每回想起這段經歷都十分激動,他說:「當年老師那些教誨對我以後的思想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我在以後寫的一些論文,實際上也是受之於愛因斯坦的這些教誨。我永遠難以忘懷。」
高尚師生情 鍾愛李政道
1972年10月,美籍華裔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李政道博士,在相隔幾十年之後,第一次踏上祖國的土地。他熱愛故鄉,更唸唸不忘當年的恩師束星北。他急切地寫信給老師:
束先生:
自重慶一別,離今已有差不多二十八年了。對先生當年在永興湄潭時的教導,歷歷在目。而我物理的基礎,都是在浙大一年所建,此後的成就,歸源都是受先生之益。
此次回國,未能一晤,深以為悵,望先生小心身體。特此敬祝工作順利,身體健康!。
生李政道上
十月十四日
李政道在致束星北的信中,幾次提到當年在貴州永興湄潭,因受束先生教導,「在物理上打下了基礎」。更確切地說,是在關鍵的時刻,束星北把他扶上了攀登物理學高峰的第一個台階,兩人從那時結下了深情厚誼。
早在1943年,西子湖畔的浙江大學,在日寇的隆隆炮聲中,幾經內遷,最後在荒僻的貴州湄潭棲身辦學。這年,李政道在浙大工學院一年級讀書,已是名教授的束星北為他們上普通物理輔導課,每次輔導,都有學生圍著提問,其中,李政道的問題最多,往往還「打破砂鍋問到底」,束星北發現這個學生非同一般,常「另眼看待」,李政道有時晚上睡在實驗室,束星北就主動去找他輔導,兩人往往交談到深夜。特別有緣的是,束星北的侄子和李政道同班,李政道自然經常成為束家的座上客。當時,物理學還是個冷門,學生不願學,不少學生想轉系,而當李政道升二年級時,束星北卻情有獨鍾地幫李政道從工學院轉到理學院物理系學習,扶其所長,展其所好。1944年底,日寇進犯黔南,浙大學生出現從軍熱,年輕的李政道激於愛國義憤,決心去重慶報名參加青年軍,不幸在路上翻車受傷,腿骨骨折,患難中他寫信給已在重慶的束星北老師,束立即設法派車把他送回湄潭,併發電報給老同事王淦昌教授,請王「看住李政道,不許他再離開湄潭去參軍」。隨後,束星北對自己的得意門生還是放心不下,就用接家屬的車把李接到重慶就醫治療,待骨折癒合後,介紹他去昆明西南聯大就讀,臨行前還寫信轉請那裡的吳大猷教授對其「多多照顧」。束星北心系李政道,情系李政道,直到晚年,仍難忘李政道。1978年,束星北受聘於國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負責培養動力海洋學科技骨幹,領導上為他配備助手,徵求他對助手的要求時,他回答得很乾脆:「我要像李政道那樣的學生。李政道曾經問過我很多有意思的問題,他往往在準確地計算出答案以後仍不滿足,還要弄清楚由於什麼樣的物理機制才產生出這個結果的。」這就是束教授一生所喜歡的那種「不打破砂鍋問到底不罷休」的李政道式的人。找這樣的助手,真是不那麼容易了。
恩師不忘學生,學生不忘恩師。在《中國大百科全書•物理學卷》編委會物理學史編委們討論編寫「李政道」這一條目時,認為應把束星北對李政道的幫助寫進去,這一條目的初稿中有這樣的敘述:「1943~1944年在浙江大學(當時一年級在貴州永興)物理系學習,得到老師束星北的啟迪,而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該條目送李政道過目時,他認真地作了多處重大修改和補充,唯對上邊的這幾句話隻字未動,這充分反映了束教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70年代以來,李政道幾次回國訪問,想拜望他的恩師,可惜束星北仍戴著「極右份子」和「歷史反革命分子」兩頂帽子,被監督勞動,自然沒有資格會見外國來的這位科學家。當1983年10月30日束星北去世的消息傳到美國後,李政道哽嚥了,他給師母葛楚華髮來唁函「突聞束老師仙逝的惡訊,無限悲痛,惜路途遙遠不能趕上11月14日的追悼會……」這給李政道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狂飆摧勁草花落春仍在
束星北具有中國知識份子的典型性格和氣質,治學一絲不苟,求實求真,為人處世坦誠豪爽,直來直去。也許是他這種桀驁不馴的性格,無法適應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從而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劇。
肅反運動、反右派、「文化大革命」,他都在被「打倒」之列。在全省、全市範圍,幾乎又是最後一個被平反、改正。
1952年,我國高等教育按照蘇聯模式進行全面改造。束星北在全國性的「院系調整」中,離開執教近二十年的浙江大學,來到青島山東大學物理系。他除了進行理論物理方面的教學研究以外,同時又向自己很感興趣的動力氣象學領域進軍,不幾年,他除在氣象學理論方面取得突破性成果,還解決了我國天氣預報科學上的一些難題,引起了中科院副院長竺可楨院士的高度重視,立即商同教育部在山東大學籌設氣象研究室,並親自派人到青島會見束星北,邀請他去北京講學。束星北的聰明才智得到充分重視和發揮,在一期《山東大學學報》上同時發表三篇個人署名論文。就在他雄心勃勃,日夜扑在實驗室進行新一輪「攻關」的時刻,他絲毫沒有發現政治領域的「氣象」正在發生變化。「山雨欲來風滿樓」,他被著著實實地捲進一連串政治運動的風暴中心。
1955年,隨著揭露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肅反運動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了。束星北因抗戰時期(1944~1945年)曾在重慶軍令部技術處工作過,被指稱是國民黨軍統特務,同時又蒐羅了他平時的所謂「反黨」言論,隨即被當做「反革命分子」輪翻批鬥,隔離反省,抄家時連氣象學、數學等業務書也被拿走。沒完沒了的「交待」、「檢查」,也難以「過關」。其實,對這段抗戰期間的歷史,在國共合作時期,束星北早已向組織交待清楚,幹部登記表上也填的明明白白;所謂「反黨」言論也只是「上綱上線」或無中生有而已。事實終歸是事實,經過一年多天南地北的外調,得出結論「沒有反革命政治問題」,公開宣布取消政治嫌疑。黨組織還向他賠禮道歉。束星北的身心雖遭到極大的創傷,但畢竟平反了,他既欣慰又感激,沈重的心開始舒展了。
1957年初夏,一場「陽謀」——鳴放,反右又在神州大地展開。一大批知識份子響應號召大鳴大放提意見,幫助黨清除「三害」(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宗派主義)。束星北以名教授的資格,被邀參加了省委、山大黨委召開的鳴放座談會,他直言不諱地談了肅反中應該接受的教訓,並且大聲疾呼「健全法制」。他哪裡知道這是「引蛇出洞」。就在他的發言後幾週內,鳴放轉入反右派,山東大學校園鋪天蓋地的大字報中,束星北三字頻頻被點,還幾次上了校報的頭版頭條,大小批鬥會接連不斷,1957年7月6日、10日兩天,也許是束星北終生難忘的日子,山大舉行了全校性酌「批判右派份子束星北大會」,口號震天響,批判發言一個接一個。面對狂風暴雨似的鬥爭,束星北沒有看風轉舵低頭「認罪」,還在那裡據理直言,「堅持反動立場」,其後果是他始料所不及,新舊賬一起算,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和「極右派份子」兩頂帽子,連原來已平反了的「反革命」也不算數了。他被開除公職,只發生活費,管制三年。時年52歲的二級教授,就這樣被迫離開了實驗室,初在校內勞動,1958年10月,和一批「右派」夥伴一起,被送往青島郊區修月子口水庫。此時的束星北所承受的是體力和心靈的千斤重壓,手執锨鏟錘筐,面對黃土硬石,超負荷的強度勞動折磨著他的五尺之軀,被封鎖在實驗室裡的研究課題,使他焦急萬分,更讓他寢食不安的是受到株連的家屬和子女,正在空軍任職的大兒子因他而被攆回家來,小兒子流浪社會,女兒下放農村……身心交瘁的他,面對巍巍嶗山,遠眺洶湧黃海,只能發出幾聲撕心的長嘆!1960年,在水庫勞動了將近兩年的束星北調往青島醫學院(山東大學已遷校濟南),做為「另冊」人,他只能做些教輔工作,諸如儀器維修和實驗準備等,有時也在小范圍內給青年教師和業大學生講點課。在這段看來似乎平靜的日子裡,他的《狹義相對論》(1965年)脫稿了,看著厚厚的一疊手稿,他並不覺得輕鬆,因為「極右份子」是絕無出書資格的。
沒過多少時日,又一場狂飆襲來。「文革」一開始,束星北處處小心謹慎,企盼「造反派」及「小將」們把他這隻「死老虎」忘掉,因為自從戴帽以後,他說話做事從未敢越雷池一步,更不要說「亂說亂動」了。他這個想法又錯了,「死老虎」又被當「活老虎」拉出來揪鬥,勒令帶著被褥住進了名為「牛鬼蛇神穴」的解剖地下室,與死屍隔牆為伍,白天打掃廁所衛生,晚上接受評判,如被認為勞動不好即加重處罰。解除隔離之後被分配的的工作任務仍是搞廁所衛生,自此,他每天一到學校就拎起小鋁桶(名為「米大羅」),扛著長把條帚,出入於教學樓、宿舍樓廁所,這位被「群眾專政」的大教授一幹就是6年多。他的浙大老同事竺可楨雖然知道他的遭遇,但也無能為力,只有心痛地來信勸慰他:「青島醫學院恢復教學工作當不在遠,相信你將仍就執行物理教學工作,駕輕就熟……」。
1978年束星北摘掉了兩頂帽子,他已是73歲的老人了。束星北被國家海洋局青島海洋一所黨委書記曾榮「發現」,於是捷足先登,三顧茅廬,把他「搶」到海洋一所。古稀之年的束星北,不計任何前嫌,不顧年邁體衰,憑著深厚的數理基礎,開展了填補國內空白的「海洋內波研究」,同時為海洋一所科技骨幹舉辦「動力海洋學進修班」,培養了一批海洋學的學術帶頭人。患有嚴重肺氣腫的束星北,經常帶著氧氣袋和腎上腺素氣霧劑堅持上課,聽課的青年研究人員無不為之動容。
束星北教授大半生坎坎坷坷沒有也不可能成為中國的愛因斯坦,沒有也不可能像他的老師、學生那樣獲得諾貝爾獎,但人們沒有降低對他的崇敬。在青島百花苑公園內束星北魁梧的銅像前,老年、青年、少年,都在向他注目。他探索科學新的領域和剛直不阿的精神,將永留人間。
1997年7月於青島
田廣渠小傳
1929年生,山東省寧陽縣人。1950年華東大學(與山東大學合校)政治系肄業,任華東大學校刊編輯,1951~1956年任山東大學校刊編輯,1956~1957年任青島醫學院校刊編輯、編輯室主任。1957年錯劃為右派。「文革」後任教材科、總務科幹部,院長辦公室主任,校刊副編審,1991年離休。
主編過學術刊物《高校新聞界》,發表過許多新聞、評論、通訊和報告文學作品,並多次獲獎,其中《永生的骨架》和《閃光的足跡》曾為幾家書刊所轉載。
曾兼任山東省新聞工作者協會、山東省新聞學理事會、山東省高校校報研究會副理事長。離休後任青島醫學院院報、學報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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