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章,調入成都日報社
二,《成都日報》的由來
雖然《工商導報》是共產黨直控的報紙,但它不是機關報,還有點民間傾向,不能稱為黨的喉舌。1955年對私改造取得了「偉大勝利」,中華人民共和國九百六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除臺灣省)再沒有資產階級和資本家,但《工商導報》的產權歸屬不明確。
1956年是中國處在社會主義建設的高潮時期,為了加強黨的領導,中共中央決定各地(市)都要有自已的報紙,成都作為四川省的直轄市更應該有一張像樣的報紙。辦報需要人才,需要設備,而人才更重於設備。中共成都市委很快作出決定,以《工商導報》作為框架,創辦一張新面目的《成都日報》。於是對《工商導報》採編人員進行大清理、大洗牌,凡歷史清楚,政治上基本可靠的人員全留下來轉入成都日報杜,作為正式國家機關幹部,再從市上各主要部門抽調一批有寫作能力,又是黨團員的機關幹部進入報社;為增強辦報力量,通過省委又從《四川日報》社調了近十名有經驗的編採人員來頂上。
在《成都日報》創刊不足半月,一天辦公廳傅傑主任突然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喜滋滋地對我說:「小黃,市委宣傳部來了通知,決定調你去新創刊的《成都日報》」去,你有什麼意見?」
我有什麼意見?這是夢寐以求的事情,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真的呀,傅主任?」
傅傑主任叫我坐下,然後把去《成都日報》的介紹信給我,靜靜地說:「這是黨對你的信任,也是你努力勤奮學習的結果。還有,總編輯是白紫池,主持工作的副總編輯你的老上級張烈夫同志……」
「是他」我不等把話說完又高興地叫出聲來:「張區委?土改工作團長,還教過我的文化哩!」
我清楚地記得,1951年他是洞子口鄉土改工作團長,我是九里堤村工作工作組長,後又是我的頂頭上司---三區區委書記。他曾手把手教過我學習文化,也曾帶我到各鄉去檢查工作,穿樹林,闖荒山,越溪澗,躍溝渠,有很深的革命情感,想不到五年後的今天,又回到他身邊工作了,怎不激動、怎不興奮啊!「小黃,我得告訴你,《成都日報》是一張新創刊的報紙,是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人員結構比辦公廳複雜,組織上調你去的目的,不僅是發揮你的長處,更重要是你去守住這塊陣地,做好黨的‘馴服工具’」傅傑主任出於對我愛護,臨行前作了這翻語重心長的教導。
「請傅主任放心,我是黨培養出來的幹部,毛主席教育出來的窮孩子,一定會很好地為革命工作,決定不會辜負組織上對我的信任。」我真誠表白,一片赤心,說著說著眼眶紅了,兩顆感激的淚水流了出來。傅傑主任笑了笑說:「當了編輯記者可別忘了娘家,有時間回辦公廳來。」
我笑著應著,立即跨上單車飛也似地向祠堂街市圖書館跑去,我要把這消息告訴心愛的妻子知道,讓她和我共享這分高興。我興沖沖地走進她的辦公室,也不管身邊有人沒人,拉大嗓門道:「俊華,我調工作啦!」
「調到哪去了?不在辦公廳了!」她在編排圖書目錄,顯得有點驚訝。辦公廳是市上首腦機關,我又是秘書處秘書,向人提及無不感到驕傲榮譽,現聽我說調了,自然感到突然。為不讓她擔心,我笑嘻嘻道:「調到成都日報去了!」
「對口了,你的願望達到了!我祝賀你」她放下手中的筆,一臉喜色,當著幾個人的面前熱烈地吻了我下去。一旁的春蓉湊趣道:「這下黃牛‘田耕’變筆耕了,好久來採訪一下我們圖書館,讓我們也出出名!」
記者,是一個讓人夢想的職業,也是一個讓人羨慕的職業,可以接觸領導,採訪名人,還可以參加各種會議。更重見的是,他可通過筆下的文章發表自已的觀點,對一些事情可以說不!被人們稱為「無冕之王」。是夜,家裡為我開了一個小小的慶祝會,繼母做了一大桌菜,高興得不停地圍裙擦著眼角上的熱淚說:「共產黨英明!毛主席偉大!想不到我們窮家小戶人家如此受到重視,真正地翻身了!翻身了!」
羅永光、趙素華特地拿來一併二兩裝的竹葉青,不停地為我敬酒祝賀。過去在他(她)們面前我總有點低人一頭的感覺,現在突然覺得自巳高過他們了。當夜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翻去復來思前想後,激動、感激之情充斥著渾身每一個毛細血管。我多次看著熟睡中美麗的妻子,偷偷地輕輕地吻著花樣的臉龐,作為大夫的我沒有使她失望,作為同志她因有我而感到驕傲!你的愛人不是個無用之才,他聰明勤奮,他是共和國第一代工人記者,自學成材的編輯!
我實在無法入睡,終於披衣起床,凝目沉思,放筆走情,寫下了心中真誠的感言:塵斂珠光雲遮星,受壓奴隸最聰明;筆底湧出智慧水,化作紙上萬朵春;休言楊雄兩都賦,堪笑司馬句老陳。琳琅滿目東風裡,一代記者是工人。
老子說「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我從一個極其普通的茶葉店學徒工當上國家幹部,現在又從一個普通幹部而成為黨報編輯、記者,生活於知識群之中,自然會受到知識的感染與薰陶,要麼我保持所謂工人階級的感恩原型,要麼成為一個具有民主主義的知識份子?我告別了前者成為了後者,人生悲劇也就不可以避免了!
三,從行政幹部到文藝編輯
50年代共產黨初得天下,做什麼都提倡因陋就簡,辦事節約。《成都日報》伊始也一樣,原《工商導報》在中新街的辦公地址改作印刷廠,新的報社辦公地址定在布後街2號。這是借用四川日報社庫房上的一層樓房,大小十五間,所有辦公桌椅全是舊的,除總編張烈夫和編輯室主任王畋各有單獨的一間辦公室外,其它人員全按組歸到各自的辦公室,計有財貿、美編、政法、文教、文藝五個組,另有一個行政辦公室,統管人事、保衛、雜務,除此還有一個收發室和組版組。編輯部實行編採合一的發稿制度,即在家是編輯,出門是記者,無論是自已所編的來稿和寫的稿件,直接發給組長,組長通過後發給組版組,組版組發到印刷廠出小樣,小樣回到組上校正後出大樣,用與不用由編輯室主任決定。
報紙為對開四版,一版是要聞,四版為國際,二版為副刊,三版是財貿、文教、衛生。總編只負責最後看清樣版,簽字同意付印。四個版皆在頭一天就編排好,當天上的主要是重要消息和新華社電稿。稿件是用鉛釘排列,印刷用的是平版機,先將報版打成紙版後再上機,每張報要印兩次,每次一面,如果套紅還得多印一次。
我去到報社辦公室報到才知行政辦主任是老同志閻凱,他是我老一區的戰友,那時我們在同一團小組(當時一區工委和政府就只有一個團小組,人數不足10人)過組織生活。他是山西人,衣兜上挂有兩枚紀念章,一枚是渡江紀念章,一枚是解放大西南紀念章,現在不帶了,灰制服換成了呢制服,身為主任,不得不如此。
相別五年,今日重見,分外親熱。他緊握著我的手,高興地說:「小黃,幾年不見沒想到你成了省裡的青年作家,張區委出任總編輯後,第一個向市委宣傳部指名要的就是你,這下你更有用武之地了。」
我笑著,不無感激地說:「閻主任,這全是黨和毛主席的培養,組織上的教育,我一定會好好工作。」
正說著,張烈夫總編把我叫到辦公室去。他說話時還是那個老樣子,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哼哼抽鼻孔,每抽一次眉毛和眼晴就閃動一次。他靜靜地看了我老一陣後才說:「小黃,報社是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可不能放鬆思想改造啊!還有趕快解決入黨問題,要吸取教訓,不能再和領導頂牛,你在三區與李區長關係搞得多壞,他是長征幹部,文化水平低一點,性子暴一點,但你能頂得過他嗎?」
他深深地吸口煙,又長長噴口霧,再用力抽抽鼻孔,怔怔地注目看我一眼,十分關切地說:「你知道不,我為什麼要調你來?」
我迷茫不知所措,他見我回答不出,笑笑繼續說:「我瞭解你,你是我身邊成長起來的幹部,用起來放心。」
我「哦」了一聲,似乎有所明白,但又不全明白。談完話,閻凱主任送我來文藝組,交給組長肖青。
文藝組的全稱叫文學藝術組,負責散文、小說、詩歌、評影、戲評、烹飪、花卉和藝術欣賞,每週兩個版面,叫「錦水」。人員加我共五人,負責詩歌、散文、文藝評論的叫楊蓓,二十七八歲,一個很高雅的女性,從不穿制服喜著一身素色的旗袍,落落大方,一付大家閨秀本色,我尊稱她為楊姐;負責雜文、烹飪、花卉和藝術欣賞的是老報人陳澤昆,原《工商導報》總編輯,知識面特廣,天文地理、中外古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綽號「多寶道人」。他三十六七歲,個兒精瘦,兩眼明亮光澤,後腦袋特別大,一看就知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負責戲劇的叫胡克由,土裡土氣有點像農村來的農民。他成天少言寡語,對組長肖青唯唯諾諾,言聽計從,是個典型的「馴服工具」,每天一來就自覺地打掃辦公室清潔衛生,爭取表現。
組長肖青,二十八九歲,一個相貌平凡,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的女人。她本姓劉,叫劉宕,叔叔是革命烈士。她思想很進步,學生時代便辦刋物、搞油印小報,為避國民黨抓捕,發表文章用肖青筆名。她和她丈夫蘇定生都是四川日報的骨幹,為支持成都日報開辦雙雙調來,一在政法組負責,一在文藝組負責。
楊蓓、陳澤昆、胡克由三人,是《工商導報》的老報人,只有我和肖青來自黨政機關,又是團員,有點優人一等。我分工是小說、詩歌,減去了楊蓓姐一半的負擔。由於我身份特殊,又是張總的老部下,加上年齡小,筆頭快,不僅在組裡以至在全報社都叫我「小黃」,算是個明星人物,有時還列席編委會,很受大家的尊重。
我上斑的第三天閻凱主任特地來問我:「小黃,你住家的地方是否離報社太遠了點,我已通知總務老詹給你調調房。」
《成都日報》唯一的宿舍在中新街50號,一座老式的公館門洞,住有十多戶人家,全是原《工商導報》的老職工,它有三進,約十五間平房,基本上是一戶一間,不管你人多人少,我卻是兩間,一間繼母住,一間我和妻子住。能住上兩間房的在這座院子裡的只有兩家人。一家是主筆孫文石,他是成都市民盟主委,曾是《民眾時報》採訪報主任,是上世紀的老新聞工作者,「反右鬥爭」後被中共看上,當了幾年成都市副市長;另一家是段星樵,老《工商導報》支部書記,現是報社編委。在給住房上說明組織對我的看重,張烈夫總編輯對我的破格關懷,我自然是很感謝的。
報社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不同於機關,常有外出採訪任務與夜斑,上斑時間不固定。縱是固定時間來到組裡也不是先幹工作,而是先看當天的報紙。每天每人的辦公桌上有兩份辦紙,一份《成都日報》,一份《四川日報》。看報是任務也是工作,如果你對當天報紙無論在版式、內容、標題、文字以及建議等等方面有話要說,都可以寫出自已的意見貼在走廓的「評報欄」上。此風不知是來於延安還是報業行規,沒有人告訴過我。看完報紙喝足茶,便是處理稿件。
報社每天有許多來稿,來稿最多的是文藝組。五十年代年青人看重寫作,總想建功立業揚名四海,不太看重物質生活,多為理想主義者,相信革命,相信共產主義,樂於人生的奉獻。來稿在收發室集中,由他們按信封上的部門或個人分類,然後送到組來。組裡每天有值日收簽,收簽後再分到人頭。編輯處理稿件並不細看,頂多看個頭尾,擬用的留下,不用的附一退稿信交收發室寄走,凡是字跡潦草不工整的稿件,多半不看就扔進字筐。所以再好的文章也不能草書,否則與自已過不去。
文藝組還有一大任務,就是看戲看電影。每上映一部新影片,電影公司就要試映,請相關人士去審片,文藝組是必請的單位。看了試片得寫評論與推薦文章,自已不寫得請人寫,戲劇也是如此。這樣的事幾乎每天都有,我也就看了許多不要錢的電影和戲。
我上班大約半個多月便是國際「五一」勞動節,總編室王畋主任給我一個採訪任務,派我和陳澤昆去人民公園參加遊園活動,當天十點前要寫出篇1500字左右的通訊或特寫,第二天一版見報。我接受任務後心裏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陳澤東看出我的心態,笑笑指點道:「這種文章叫蜻蜓點水,重在烘托環境和文章的氣勢,比小說好寫。」他還建議我先讀讀有關這方面的文章,腦裡有個概念就好寫了。我採納了他的建議,當夜和他一起去人民公園遊園。節日的公園燈火輝煌,遊人如織,歌聲鼎沸,舞蹈蹁躚,我為歡樂感染,在人群中穿去穿來,分別問了幾位遊園的群眾的心得體會,回到編輯部趕寫了篇《幸福歲月說遊園》的特寫。第二天一早我去到文藝組,打開油墨散香套紅的《成都日報》,在一版醒目處看見了這篇文章,我的名字前面貫有「本報記者」四個字,不少認識我的老朋友都打來祝賀的電話,她的媽媽把這篇文章看了幾遍,在茶館裡一邊喝茶一邊向老鄰居說:「我那女婿真聰明,大字不識幾個,寫出的文章真漂亮,有本事!有本事!」「每日評報」欄上有人貼出讀後感,說這篇「歌頌黨,歌頌革命,有血有肉的好通訊」。張總編向組長肖青說:「小黃是個新聞苗子,要好好培養培養。」於是在編輯部眾人的眼裡,我成了一個才華出眾的編輯和記者。
1956年是中國政治思想最活躍的一年。在這一年4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關於知識份子問題」的會議,周恩來代表黨中央在會上明確提出「中國知識份子的絕大部分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接著,毛澤東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又提出了「百花齊放,百花爭鳴」繁榮文化藝術的「雙百方針」。受歷次政治運動打壓的知識份子似乎有點揚眉吐氣了,敢於在一些會上說出一點真心話。四川省文聯也動起來,要把小型的二十四開的《四川文藝》改成十六開的大型文藝刊物。主編文辛向我約稿,希望在改版後的《草地》文藝月刊上有我的作品。
50年代的文學創作嚴格的說不是文學創作,是公式化、概念化的政策圖解,全靠作者在那裡編故事,但編故事得有生活。我長期生活工作在農村,對農民生活極為熟悉,對農業合作化運動十分瞭解,四川是農業大省,反映描寫農業合作化運動是個重大主題。這之前河南作家李准寫有《不能走那條路》而享譽文壇,我步其後塵,在《草地》創刊號上寫了《風水樹》。一時,不少文藝評論家在評論此文時,說這是一篇很有生活氣息和鄉土味的好作品,真實地反映了農村巨大變革。面對讚揚肯定,十個年青人沒有一個不驕傲的。
生活的改變,環境的改變,地位的改變,必然帶來思想的改變。我最大的改變,就是開始認識到文學是人學,而不是政治宣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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