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出現過不少荒唐事,君不信,我在此寫出三個真實的故事給您看。
一.挨剪子
1966年夏,「文革」掃四舊期間,我出了一趟忘不了的差。那次出差是從我院在貴州省盤縣的現場設計隊駐地出發,經昆明去上海,整個旅程沒想到竟遇到了三件挨剪子的事。
到昆明那天,我、許興和黃工一行三人首先去市內找旅館,那時正是紅衛兵開始大串聯的時候,住旅館是很不容易的事,幸虧我們帶的介紹信上有「三線建設」的字樣,才得以在當時較高水平的雲南省省委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早飯過後,我們就到招待所門廳服務臺那裡辦理了退房手續,因為時候還早,就坐在門廳內的沙發上閒聊起來。這時,一位女「同志」慌慌張張從外面跑進來,高聲說:「不得了啦,街上的紅衛兵在剪塑料鞋啦。」大家朝她看去,只見她光著腳,手中拎著一雙塑料涼鞋,十分狼狽。黃工向剛進來的女士一邊招手一邊問:「小張,你這是怎麼啦。」這小張走過來將手中的鞋伸到黃工面前說:「我跟你說,我在街上看見一堆人圍在那裡不知幹啥,過去一看,一個女娃的鞋讓紅衛兵脫下,然後用剪刀把兩隻鞋的襻兒都給剪了,又把鞋面剪了兩下,就把鞋扔到路邊。我一看不好,趕快把我才買沒幾天的塑料鞋脫下,想光著腳跑回來。沒想到一個女紅衛兵一把把我拉住,搶去我手中的鞋,她看了鞋說,你的腳底下也是踩著‘工人’二字,絕不允許再穿這樣的鞋,她從那個男紅衛兵手裡拿過來剪子,把我的兩隻鞋的鞋襻兒也剪啦。你們看這雙鞋剪得好可惜!」黃工接過一隻鞋看了看,搖了搖頭沒吱聲。
我拿過一隻鞋,看那鞋底的防滑紋路,後跟部分確實具有像「工」字的凹紋,前掌部分是由兩個凸起的半邊書名號(《)組成的花紋,說它是「人」字,很是牽強附會,我說:「紅衛兵掃四舊都掃到鞋底上了,真叫徹底。也真能琢磨,把這麼個花紋就琢磨出了‘工人’二字,誰敢把工人踩在腳下?這樣的鞋當然不能穿。」然後我把那鞋還給了小張,她接過鞋說:「我也是工人,我就踩啦。我這雙鞋剛穿沒幾天,不能扔,我還要拿回家當拖鞋穿呢。」在場的人都一笑了之了。
之後,黃工去北京,我和許興奔向上海。
在前往上海的火車上,我們變成了一對難兄難弟。車裡,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麥克風不停地響,不斷地播放毛澤東語錄、語錄歌、紅衛兵造反宣言和謾罵黑五類及其狗崽子以及歸國華僑等等言論,我倆的耳根子沒清靜過。紅衛兵們佔據了餐車和廣播室,餐車好像是他們的臨時指揮部,廣播室除了報站名之外全是他們在廣播。穿著軍裝的紅衛兵們在各車廂內走來走去,製造著緊張氣氛。後來有一高一矮兩個紅衛兵來到了我們所在的臥鋪車廂裡,他倆像查戶口似地挨個兒鋪位盤問每個旅客,到我們這個隔間時,那個高個兒紅衛兵首先問我們是幹什麼的、到哪裡去等等之後,鄭重其事地說:「我告訴你們,從現在起,這裡的臥鋪就不是個人專用的,沒座位的工農兵和學生都可以來坐。」
矮個兒問:「你們的家庭出身?」
我說:「富農。」
許興說:「地主。」
「吆嗬,你們單位怎麼派你們兩個一起出差?」矮個兒說。
「我們領導安排我們出差是根據工作需要,不是根據家庭出身。」許興說。
「你們的領導一定是走資派,怎麼能讓你們兩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人一起出差?」
許興顯出不耐煩地說:「你們怎麼能這麼說?」
兩個紅衛兵不高興了,齊聲說:「你們站起來!」
我們乖乖地站起來了。
高個兒說:「你們帶了什麼證件?拿出來看看。」
我把帶來的介紹信拿出來,那個矮個兒接過去看了一眼,對另一個小聲說:「他們是冶金部的,搞三線建設的。」
「是嗎,算了吧,我們再去查問別人。」
矮個兒說:「哎,他們的頭髮不行,得剪啦。」他轉向我們說:「你們倆跟我去餐車一趟。」我們只好跟他去了。
在餐車裡有兩個紅衛兵在嚴肅地和幾個乘客談話。帶我們來的那個矮個兒拿來理髮剪子,對我說:「你坐下。你的頭髮長啦,還帶彎,我要把你的頭髮剪短。」我坐下後他便用剪刀亂剪起來。許興說:「你們怎麼能這麼剪?」矮個兒說:「你也坐下,你的頭髮也得剪。」許興說:「你憑啥剪我的,我這頭髮也不長。」「你那頭髮不長,但是滿頭都是小卷,這髮型不是無產階級的。」「我頭上的小卷是天生的。」「那也不行。」過了一會,他放下我這邊的活去剪許興的頭髮了,同樣是亂剪。這時我聽見一個人在旁邊說話了:「哎我說這位紅衛兵小將,你不能這樣亂剪,你們沒有推子嗎?」「你!?噢解放軍‘同志’,有推子,我不會用。」「你把推子和梳子拿來,我給他們理。」那位解放軍好像是個軍官,中年人,胖胖的,他看著我的頭說:「太不像話了,這樣的頭髮,怎麼見人?」軍官拿到推子給我修理頭髮了,他說:「沒辦法了,你這頭髮被弄得七高八低,坑坑窪窪,凹的地方太短,只有剃光頭了。」我說:「不行,我還是要留頭髮,請您盡量給我修吧。」「好吧,這真是糟蹋人。你們紅衛兵不能再這麼亂來了,是北京來的吧,首都來的更應該懂得尊敬別人。」這話只有解放軍敢這麼說。然後那個軍官也給許興修理了頭髮,我們向他道了謝。之後俺倆到洗手間照了一下鏡子,一看倆腦袋都變成賴利頭,既可氣又可笑,叫人哭笑不得,真的見不得人了。
到了上海,下了火車走到出站口時,我頭都不敢抬,趕快從接站的人群中走出火車站,然後我拉許興去買帽子,他還在賭氣,堅決不買。後來還是我自己在火車站前一家商店買了一頂藍色的帽子戴了。
我們在愚園路招待所住下了。第三天是星期天,許興不願出門,我一個人戴上帽子去南京東路逛了,到了永安公司那裡看見它的招牌被改為「永紅公司」,門前貼了不少標語和大字報,我什麼也不想看,只顧進店。當我走到店內時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陸續有幾個年輕女「同志」將褲腿高高捲起亮出了大腿,哭喪著臉往外走,傍邊的人們在竊竊私語。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繼續往裡走去,走到樓梯處,發現在樓梯休息台上圍了一些人,靠近一看,那裡有兩個紅衛兵,其中一個蹲在那裡,正要用剪刀剪一個姑娘的褲腿。他拿著剪刀在姑娘褲腿的外側,從褲腳起沿著接縫向上剪到臀側,褲腿便打開了。另一側褲腿已經剪開。這時紅衛兵就讓她走了,她彆扭地下了那個梯段後,我看見她在彎腰捲起褲腿。啊,我明白了,剛才看見的幾個姑娘為什麼卷褲腿亮大腿了。我還在樓梯休息臺逗留了一會,弄清楚了,紅衛兵們待在那裡是在檢查來商店的顧客褲腿,看見瘦腿褲子就剪。當時上海流行的瘦腿褲子,紅衛兵認為不符合革命的標準,也屬於要掃的四舊。
當我在樓上買完東西下去,又走到那個樓梯休息臺時,那裡已無人停留圍觀了,只有一個男紅衛兵手中拿著剪子坐在小板凳上,眼睛盯著來往的顧客的褲腿。我那天穿的是下廠工作服的褲子,是工人階級穿的,我的褲腿絕對符合文革要求,於是大搖大擺地從紅衛兵的面前經過。我當時想不明白,褲腿的肥瘦、還有頭髮的長短和髮型,以及鞋底的花紋怎麼竟成了是否四舊、是不是革命的標識了。更不會想到,紅衛兵造反幹革命會用剪刀騷擾民眾,我出這一趟差就三次趕上了讓無辜的群眾挨剪子的事。這種事也算是掃四舊,也算是革命,那也太膚淺了,太兒戲了,太無聊了。這叫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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